●蓝夜耳
上次回家探亲,早上在屋后水沟边刷牙,突然见到被我遗忘了二十年的兰花。
那时我还是个黄毛丫头,一次上山打猪草时,从山上采回几株兰花,回家后,便找了一个漂亮的杯子,将杯里面盛了些水和小石子,然后把兰花栽在杯里。这个杯有些年头了的,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个青花瓷杯,父亲平时用它来盛点酒喝。这时,我发现兰花在青花瓷杯里,轻轻地摇曳着,歌唱生活的美好。
可这样的好景不长。母亲不能理解我用杯子来养兰花,还说我这傻妹子也太调皮,怎么拿这个杯来玩起兰花来呢,于是趁我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把兰花扯了,空出了青花瓷杯,兰花倒在屋后水沟边好多天,当我回家见到她们时,都差不多奄奄一息了。后来我把她们小心翼翼地捡起来,便只好栽在屋后水沟旁一个小土坡仅巴掌宽的空地里,说是地,根本就没有什么土,最后她们还是活过来了。
看着这些兰花,不由地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奶奶已经离开我们两年多了,但我总感觉奶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脑子里经常会浮现出她经典的样子。奶奶的身子总是单薄的,双眼被岁月吹皱成了一条缝,头上镶着黑色头巾,插一根银制的发髻于头巾中间。她的衣服都是麻制的黑色,在胸前还佩带一条黑色的麻裙。奶奶手里拿着扫把、簸箕、抹布或者是汤匙,还经常喜欢哼着那小调调忙活着,别看奶奶是被裹的小脚,走起路来总让我感觉她的步子有些颤微,但手脚特利索。
不记得有多少个这样的盛夏,金灿灿的阳光懒懒地铺在水面上,微风吹皱着小溪的脸,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背着大人悄悄来到溪边,光着膀子,一个纵跃,扎入水里,激起无数雪白的水花,直到天黑也忘了回家。奶奶先就挨家挨户地问,然后就对着村庄大声大声地叫喊我的小名,那叫喊声有点像打雷,声音响彻整个村庄。若还是不见我答应,这时奶奶就急了,一边忙哼着一边骂我母亲:“XXX,你这个XX,怎么生了这么个XX,就知道折磨我啊,淹了、摔了怎么得了,万一要是没有了,我怎么交代啊。”这音还拖得有点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从鼻腔里嗯出来。待找到我之后就急着打,说是打,其实也只是拍拍屁股而已。打得累了,奶奶便气急败坏地往地上一躺,腰往后一翻,然后滚来滚去的,任凭自己身上沾满了鸡屎和牛粪也不管的。
现在想起来和奶奶相处那两年时光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奶奶也有心情都不太好的时候,那个时候奶奶总是担心起我的父母,在城里不好混,并且还是因为那个计划生育,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特别安静,把我拥在怀里,抱得很紧;记忆里多少个这样月光如水的夜晚,我们祖孙俩一起数落天上的星星,直到我静静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小时候长得瘦小轻巧,爬树摘果是一件再爽不过的事情。双臂抱住树干,两腿一蹭,一骨碌便爬上了树,如猴子般得灵活。双手紧紧抓住树枝,脚小心翼翼地踩在粗壮的枝干上,眼睛发亮地瞅住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枇杷,树下的小孩们却是看得惊心,为一个轻微的晃动,手心里都会捏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可树上的人却毫不畏惧,美美地选中目标———通常是满果子的一串串———伸手把它们用力拧下来。于是我丢下那些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枇杷,以完美的弧度,稳稳地落在孩子们的手心里,大伙儿都满脸高兴。
有一回爬树正爬得得意忘形的时候,我被一干枯枝把大腿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流了很多血。然而奶奶并没有骂我,而是慌忙找来纱布帮我止血。后来伤口化脓了,肿很大的包,伤口里全是黄黄的脓。
我们没有去医院,用的是土办法,用桐油沾上布,烧的烫烫的在伤口周围慢慢滚动,奶奶就俯下身,用嘴对着伤口,把脓给吸出来。伤口每天都有脓,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弯下腰去吸伤口里的脓,奶奶每晚都要帮我吸,一直到伤口完好为止。
奶奶也是很护短的,我小时候经常惹事,她从来不因为我出去打了别人而打我,最多当着告状的家长骂我几句,倒是我如果被别人打了,她就非要和别人去大闹一场,有一次,也是因为我的调皮而引起了奶奶和别家之间的一场矛盾,奶奶生性好强,气得吐血还住了院。
直到今天我也很难理解奶奶对我的爱是什么样的,有时候我和奶奶一起出去捡松叶当柴火,我总是撒一副野营的样子,还怕刺。回家时,奶奶给我背的松叶都是非常少的,绝对是让我力所能及感到非常轻松的。奶奶对我所有的照顾都让我回忆起在农村的那些日子,我过的是游手好闲的大小姐生活,而不是一个处处充满苦难的童年。
上了初中奶奶对我疼爱有加,那个时候弟妹都在上小学。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在外读书,我是住宿生,每个星期回家一次,家里吃个稍微好点的菜都要帮我留着,那时家里没有冰箱,尤其是炎热的夏天,那些“存货”经常有被留到变味的地步;到了上学的时候,奶奶会把肉混着咸菜炒好,放很多油,装在一个玻璃瓶里,让我带到学校去。
我的童年是贫穷的,基本上每个家庭都一样,没别的经济来源,只能靠地里种的和家里养的一点钱来补贴家用;大多数学生每个星期都很难吃上一餐肉,只能吃家中包来的酸菜和干菜,这样的情况是很多年,一直延续到我初中毕业;可是,奶奶从来没有让我意识到家里的贫穷,似乎我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不管书还是本子,还是想吃的东西,奶奶都会满足我。
上高中以后,奶奶在经济上支持了不少。奶奶经常坐船来学校看我,把辣椒、黄豆、花生卖掉,然后给我钱。奶奶的钱是放在一个银白色手绢里的,要从贴身的衣服里才能拿出来的,奶奶在贴身衣服里做了暗袋。我要是去城里上学那天,奶奶会起的比往常要早些,把粮票和钱都递到我手上,把玻璃瓶的菜装好,带上家里自产的一些水果,然后将这些一一包好。
奶奶每年要养四五头猪,把猪给卖掉得到的钱,帮我交上不少的学费。高一我成绩并不好,老偏科,但奶奶从不指责我,还给我购了收音机和英语磁带,希望我能快乐读书。直到高二,我放弃了绘画专业,成绩才猛然上升些,高三毕业勉强考了个大学。
自从去省城读大学后,奶奶是没有来看过我了。后来,发现奶奶已经很矮了,我比她要高的多,再后来奶奶头发全白了,眼睛里淌着灰色浊水,嘴角微微张开,没有了牙齿。尽管每次和奶奶相见,依旧能从那条缝里流露出无限柔和的目光,但奶奶的命运还是非常悲剧了,奶奶是真的老了啊,是啊,奶奶的确是老了,可又有谁能逃得过岁月的苍老呢?
人的记忆是一座陈旧的仓,装着我们不曾遗忘、不想失去的瞬间。我们在成长的路上渐行渐远,不断告别着青涩的模样,不停地忘却,又不停地存放,存放那些我们在乎过的人、幸福走过的路,巧遇过的事,喜欢过的物,存放那些让我们欢呼雀跃或泪流满面的片段……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童年居然没有什么物质没有得到让我遗憾,在我那个小世界里,我所需要的,都被奶奶给予满足了。此刻,我真感觉到奶奶就是我生命里的那些兰花儿,它们是开在我心底里一种不可触碰的柔软,是我重重躯壳下所包藏的那些最无私最温柔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