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孙老头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喘着粗气，犁耙就歪斜地摆在近旁，一块才翻耕的、鲜红的土地在这片旷野里显得格外醒目，田头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头牛正在慢慢地吃草。    

　　今个儿才两分多一点的田，竟花了孙老头大半天时间，搞得腰酸背疼的，放在以往他一天可翻耕一亩多的田。他暗暗叹了口气：“不服老，还真是不行了。”也难怪，都是快近七十岁的人了，放在城市那是到遛鸟、喝茶、抱孙子的时候了。和他一同老了的还有那头跟了他十多年的黄牛，过去他精心饲养把牛喂得膘肥体壮，犁起田来虎虎生威，如今不管他再怎么精心侍弄，牛是年渐一年、日渐一日瘦下去。牛肚子上的两个“瘦洞”和孙老头涡旋的眼睛一样深，瘠瘦的牛腿和孙老头枯瘦的腿脚一样瘦。    

　　坐在田埂上的孙老头看了看四周，感到田野里空落落的，他的心也空落落的，这里和以往比很不对味儿，以往阳春三月季节这里可是闹热得很呢，到处是扬鞭叱牛声，是犁铧翻动声，是妇女休息时的笑谈声，是男子打招呼的吆喝声，一声吆喝山那面都会有人应。犁铧搅动了水，搅动了土，搅动了山野，也搅动了天上的云彩。如今，孙老头感到周围好静、好困，静得只有鸟的鸣叫声、蛐蛐儿的声音，只有老牛不时甩尾吃草的声音，只有风吹过漫山茅草的沙沙声。孙老头的手撑着膝，头靠在手掌上，似在半眯半醒之中，一枝芦苇挨着他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拂。    

　　以往，孙老头可是寨子上的庄稼把式，他的勤快出了名，庄稼弄得好出了名。有一次，为抢翻“抢水田”，他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就把牛赶上山了，邻居起来看见他的牛栏是空的，以为牛被盗了，急急跑去告诉他的老婆。他把自己承包的八亩稻田弄得让村民羡慕不已:别人田埂茅草横生，他的田埂光溜溜的；别人田干的裂了口、禾苗枯黄一片，他的田还是水汪汪、禾苗绿油油的；别人一亩产个七八百斤，他一亩上个千把斤稀松。秋天来了，他常一个人蹲在田边，眯眼瞧着满田金黄的稻浪翻滚，含笑的脸上像生出了花朵。    

　　孙老头一辈子都在土里刨、土里挖，一辈子也不曾离开土地，他对土地比对老婆、孩子还要亲，在他眼里土地那可是黄灿灿的谷子、白蒙蒙的大米。记得分田到户那年，抽签分得了一块好田，喜得他立马拉上老婆跑去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看了又看，那样子像是要把泥土揉进眼珠里去，脸上笑眯眯的。一旁老婆在骂：“你儿子出生你都没有这么欢喜”。    

　　后来，村里一些人外出打工，孙老头就把外出打工人的田转包过来种，一样的翻耕、一样的施肥、一样的治虫，村里一些人就笑他：“别人的田这么实心种做啥，只管收割谷子就行了。”他的心里却有一本账：“你如何对田地，它就如何对你；你误它一时，它就误你一年。”村民外出打工的人是越来越多，孙老头的三个儿子也加入了外出打工者的行列，外出的村民开始找上门来出租田地，连租谷、租金也不要，村民大多还是肯找孙老头，多的时候孙老头转包了30多亩。可是，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种田的老年人越来越多，孙老头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他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田地一块一块荒了下来。“那可都是垅里的好田呀，田多肥，水多方便，以往是想种都种不上。”孙老头疼在心里。    

　　这几年，为种田的事孙老头没少与三个儿子争吵，每次争吵家里不亚于发生了一场战争。春节儿子们回家，孙老头在一个晚上必把他们招拢来，开个家庭会商议种田的事，说自己老了种不动了，要一个儿子留在家里种田，三个儿子是你看我、我看你，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肯应承。看老头子逼得急了，三个儿子就嚷嚷起来：    

　　“爹，你种田赚了几个钱，还不如我一个月的工资。”    

　　“种田日晒雨淋，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有厂里好，雨都淋不到。”    

　　“爹，你种不动了也莫种了，我们养你！”  

　　……    

　　孙老头明显说不过儿子们，就是一句话：“不种田，你们吃鬼！”面对相互推诿、油嘴贫舌的儿子们，这个平时就倔的老头儿又急又怒，立马抄起一根扁担就朝儿子们赶去，却被老婆一把抓住，儿子们眼看不好四处逃散。老婆在一边骂：“就你狠，大过年还打儿子，你买肥料还是儿子寄的钱！”旁边一家老头儿也走过来劝：“算了，现在年轻人都是这样。”看着跑远的儿子们，孙老头撑着扁担佝偻着腰，直喘粗气：“狗日的，现在不学种，几年后我老了哪个来种！”    

　　又到每年村里打工者外出的高峰时节，孙老头坐在自家门前的凳子上，看着三个儿子和村里一群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出老远，不由得叹了口气：“儿大不由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