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次回到酒鬼酒厂

　　海南大学文学院   陈恺淇

　　时隔十三年后的今年夏天，我驱车几百公里，专门回了一趟酒鬼酒厂。人们常说走路的时候身心是分离的，也确实有道理。这些年来随父母辗转到大城市，即便去过许多喧闹繁华的地方，听过许多动人的歌谣，我的心却一直停留在那一片安静而祥和的土地上。在那片土地上，有一个被家乡人民热爱的酒鬼酒厂，我的童年就在那里生根发芽。

　　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懵懂时代。

　　那个时候，雁的疾呼，山的俊美，风的微凉，远处若隐若现的霞光，身边穿着格子衬衫的母亲手心的热度，仿佛都是用一种永不褪色颜料画成，不停地朝现在的我招手。

　　真有那么遥远吗？记忆被熔炼得像粗糙的松木一般，总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

　　我究竟在那里做过些什么？

　　每次周末随着母亲去加班，是小四轮车载我到酒鬼酒厂的。每次都是。坐在铁质的坐凳上，路上被车子带起的冷风深入皮肤肌理，我往往要裹一件厚厚的风衣。孩子都在小背篓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风里夹杂着湘西米粉和牛肉串的香味，摇摇曳曳的节奏里正孕育着小城独有的心跳。

　　酒鬼酒厂在城郊，大门涂着朱红色的漆。在门口下车后，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厂中央的人鱼水池。两侧摆满整齐的花盆，培育的鲜花或红或紫。对了，我小时候曾经在这里哭过鼻子。具体的原因我早已抛之脑后，十多年后的现在，停留在脑海里的只是那一种小孩子特有的孤寂心情。从左侧望去可以看见一个废弃的食堂。虽说是早已废弃，不过却因此而更有值得被人称道的东西存在。那饭菜香味仿佛穿过长长的时光隧道飘到我的鼻前，即便到今天，也令我赞不绝口，当年的厨师如果听到这话，也许是可以欣然微笑了。

　　母亲过去上班的地方是一间大办公室，里面许许多多的职员进进出出，紧张而有序。过去的同僚们说，妈妈年轻的时候总是干劲十足。眼睛明亮，犹如深海里的明珠。她的发梢上总是点缀着一种细微却不黯淡的光芒，仿佛是从斑驳的树影间渗下。红白格子色的铁质笔盒，是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文具。墨水流逝了，妈妈的青春也在此流逝了。

　　这里的风景并不像一般的事业单位那么简单。事实上，在同一个空间却包容着两种境界。

　　从办公的地方出来，能看到花园的景象。这里可以被捕捉到的，只有清宁淡雅。职工工作疲累之时，可以在此稍作歇息。漫步林荫道，和夏虫擦肩而过，你会感到自然就在这方寸之间。一直以来寻寻觅觅的清平世界，就在这宁静安详的氛围里躲藏着。小桥流水，茂林修竹还是一如既往地使我感到一种平淡的欢喜，隐隐约约地流露出微妙的意境来。

　　花园的中间布置着汉白玉色的廊桥，一直连接到湖心亭。如果谁有闲情逸致赏花赏景，这里便是最好的去处。泡上一杯清幽的绿茶，仿佛整个大自然就都委身其中。端坐在亭子里，抬头便可以看见日光对草木的亲善。光线在树枝之间弥散，树叶吮吸着清新的空气，扎根在这里的是令人迷醉的生命力。至上的寂静，幽谧空灵。空气里如果有雾，潮白浓郁的那种，就会弥散在窗外的树枝中间。天黑的时候，顺着亭子的正西方看去，也能捕捉到几盏零零星星的路灯，光线柔和而静谧。

　　这里所蕴含的大自然的言语，不可以从嘴里说出来，只能眼睛里流淌出来，从心里绘出来。像缓缓流下的弯弯曲曲的溪水一般，清澈而明艳动人。大自然的眼睛也没有望向任何一个方向，而是自中心向四面八方发散开来。她的眼神绝不止步于哪个方向。她的视野在视野之外。

　　于我而言最价值非凡的，是花园里立着的石像。一尊梅花鹿石像，两尊熊猫石像。往日的夕阳似乎把余晖撒向了现在，梅花鹿粗糙的石质里实实在在地藏匿着来自过去的真实触感。大熊猫憨然笑着的模样，仿佛是对着我，又仿佛只是为了把握身后的风景。白驹过隙，斗转星移，十几载春秋悄然流逝，梅花鹿的石质已经不如从前，熊猫的皮肤上也出现了皲裂的伤痕。时间究竟还是在他们身上划出了淡泊的痕迹。

　　在十三年的光阴里，被时间锋利的边缘划过的地方数不胜数，坚固的是记忆本身。存在的不过是两尊石像，并无可贵之处。而屹立的却不是石像，是记忆本身，是我的童年，是酒鬼酒厂的光辉岁月。

　　过去的景象在我眼前开始复苏。微凉的清风穿过岁月的裂隙重新进入我的鼻腔，往日的莺歌燕语在眼前竖立的银幕上若隐若现。

　　年幼的我跌跌撞撞地爬上梅花鹿的背脊，抱着坐在前面的同样年幼的哥哥，看着在一旁青春年少的母亲。当这个场景重现于心底时，我一时之间竟陷入了对时光的憎恶。过去开出来的花，现在结的果。

　　犹记得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我坐在小四轮车上，目睹着视野里所有风景的远去。朱红色大门后退了，路旁的狗尾巴草后退了，我的人生却前进了。时至今日，脑海中留存的有关家乡的记忆终究从立体退化成了单薄的几个点，譬如吉首大碗饭的香味，酒鬼酒厂花园里的梅花鹿石像、朱红色的大门，大街小巷里无处不在的小背篓，德夯苗寨里跳舞的苗族姑娘。一件一件旧事，一个一个熟人，化作满天飞舞的白鸟，奏出一首疾风回旋曲。即便离乡的人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心像风景里也少不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三年后的回眸，是匆匆岁月里升华的一笔，是在长时间的等待里被分泌出的一种纤细的幸福。如同盛夏的果实，在适当的时候，打在回乡人的肩头。离乡千里难回顾，流连顾盼只成烟。故园今日更明日，桃李春风依样红。

　　如今，我的岁月已经从咿呀学语的时光穿越到了大学时代，唯独不变的是童年留在酒鬼酒厂里的那份芬芳记忆。我在长，酒鬼酒厂也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