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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24日 星期 [ 标题导航 ] [版面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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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节(小说)

  ○ 石 健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无端端在世界上哭,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无端端在世界上死,眼望着我。 

  ———里尔克

  

  腊月二十九,天色阴沉欲雨,她去看他。

  每年除夕前,她都要去看他。一年到头最为喧嚣的节日就要到来,她去看他,可以消融彼此的冷清和孤寂。

  在去看他必经的山间小道上,远远地,她看见一个男人在哭。

  尽管男人只是在默默流泪,但她却清晰地看到他抽动的背脊,听到他发出的嘤嘤的婴儿般的抽泣声。

  她与这个男人此刻正处在同一片山谷当中。山谷空旷静谧,空气清冷,似乎可以过滤所有的声响和杂质。她的到来,有如给悲伤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湖面荡开痛苦的波浪,男人的悲伤也因此被无限度地扩大,当然也被她不留余地地窥见。

  抑或,这个男人根本就如同她眼中所见到的、耳朵所听到的、内心所感受到的那般悲痛。他没有丝毫隐藏自己、压抑自己的打算,他正试图用真切的眼泪消解内心的痛苦、并且宣泄活在世间人之为人都要经历的孤绝。

  只是,这痛苦与孤独来得早了一些———她明白他像孩子般不加控制、痛哭流泪的原因。她判断,他与她属于同一个年龄阶段。四十不惑,人到中年必然要经历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不至于让他如此脆弱,脆弱得就像这冬天山谷中寒风起时,摇晃着似乎随时就要折断的枯黄小草。

  她知道他是在为谁而哭———他一定是在为他的她伤心欲绝。

  她之前来这山谷,从没有看见过他———他的她应该是刚刚离开,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他的她又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长得什么样?

  ……

  她与这个男人的距离只有五十米远,她脚步缓慢,而她的思绪却疾速地飞到遥远的所在。

  人活世上,生命的起点和历程都是相同的。先是微小的细胞,然后是母体里幸福安然的时光;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蹒跚学步的幼儿;从幼稚无知的孩童到叛逆幻想的少年再到活力四射的青年……历经学业的拼搏,爱情的甜蜜、事业的奋斗,每个人都在重复另一个人的生命车辙,而历程当中遭遇的烦恼忧伤,比如学业事业的失败、恋爱婚姻的失意,又几近相同……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衬托活着的巨大的幸福。与死亡相比,这些真是轻柔而又快乐的烦忧;与生命的逝去相比,活着的,永远比离开的幸运。

  幸福是广阔无垠的蓝天,而死亡则是其间浮动的白云,后者点缀前者,并且衬托着前者的美好。

  人,最终都将走向死亡。不管生前是身世显赫的王侯将相,学富五车的学者泰斗,还是卑微低下的平头百姓,也不管被厚重华丽的棺椁包裹,还是身披简陋粗糙的麻衣寿服,三尺黄土是每个生命的一致走向:从久远的洪荒及至无限的未来,这一目标从无偏差。

  但是,撕裂人心的是,死既然是必然的结局,但为何生命存在的时间有长有短?生命结束的方式又不尽相同?有的及至天年,儿孙满堂,并且在美好的梦境中微笑着离开;有的未及成年,就遭遇天灾人祸溘然长逝;有的正值韶华却饱受病痛的折磨,与死神殊死一搏,最后又不得不在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中绝望地松手,向美好的人世与亲人告别?生的车辙一致,而死的句点却千奇百怪,诡异莫测。

  死亡的意义是在令人对生命生出敬畏之心吗?

  世界会采取多种形式摧毁生命,每个人,终究要以怎样的方式终结生命?这是世界冥冥所在给愚蠢卑微弱小的人类设下的永恒谜团,令人活着寝食难安,提心吊胆,直到生命落下大幕的那天,谜底才能残酷地揭晓。世象皆有内涵和意义,也许,死神的旨意就在这个谜团当中。它是要人类敬畏生死、珍惜当下抑或还有其他更为深刻宏大的指示?

  活着的,永远比离开的幸运;当然,活着的,永远比离开的要痛苦。死神的旨意也许更多的是指向生者、而非死者的。

  眼前的这个男人,正蹲在他的她簇新的坟茔前哭泣。她认为他应该也在回忆些什么———回忆是一个人活着的凭证,活着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回忆,以找到个体与过往、生与死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证明人还有呼吸,还活着。

  他是在回忆两人初识的浪漫,还是熟识后的庸冗?是在念叨恋爱时她的美丽可爱还是婚姻中她的贤惠淑良,咀嚼着当初只道是寻常,而今忆取成幻影的点滴?抑或根本就是流着泪在咒骂她早逝的无情?甚至在向她忏悔着往日烦闷生活中自己对她的忽视?死者已逝,生者忆取的都是美好,否则,他怎会哭泣?

  忏悔,应该是死神对生者严厉的谕诫之一。她在他死后,就常常向他忏悔,是人之常情,还是不得不屈从于命运安排的无奈之举?她与他的人生印迹,与世人趋同。在花样的年华里相识相恋,抛开世俗的阻隔,陷入一场疯狂的爱情,彼时,她认定他是自己的唯一,所以,义无反顾,决绝有如壮士断臂。爱情狂热的破坏力远不如婚姻的冗长平庸来得强大,就在她与他身陷围城,被沉闷琐碎困乏得精疲力竭后,彼此常以冷漠忽视或者恶毒诅咒来激起潭中的死水。后来,他病了,癌症,首次检查便是晚期。她开始后悔,为何要用无情的言行浇灭当年的爱与热情?在一切医治、所有努力无果后,她也曾像空谷中这个男人一样,悲痛欲绝,但更多的是,她开始忏悔在他生时自己所有不端的言行与可怕的想法———她觉得自己之所以成为人生悲剧的女主角,是因为之前太无所畏惧、尖锐犀利,不够柔软包容、善良温驯。忏悔,让她获得平静,亦对生命有新的领悟。

  死亡的重大意义,更在于冥冥世界对生者的训诫和警示。

  她的男人就躺在新坟前头又一个五十米的地方。此处位于这条小道的尽头。

  小道是从一壁山坡上开掘出来的,它以45度的倾斜向下延伸,内侧是人工开凿后以巨大岩石堆垒的一壁高墙,外侧的坡面上从低到高布满了长方形的墓位,它们的形制规则,灰白肃穆,每具墓盖上都雕龙刻凤。他下葬的那个春天的清晨,飘着细微的小雨,为着当地对年轻寡妇的一些不靠谱的说法,抑或她暗藏着不舍为他流尽最后一滴眼泪的私心———她没有送他最后一程。

  年幼的孩子捧着父亲的遗像去了。据同行的亲朋回来说:他们不准孩子走下这面当年还很泥泞的陡坡,便要过孩子手中的相框代她送行。孩子立在小道起始的这百米坡头上,看着渐行渐远的父亲的棺木,哭喊着,叫嚷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蛮力,几次挣脱大人们拦腰抱着的双手,死命地哭喊着奔跑着要去追随送葬的队伍。孩子幼小稚嫩的肩头最终被大人们牢牢控制,也因此哭得几乎窒息过去……

  每年,她带着孩子,要去看他三次:春节前;清明时;忌日当天。他离开她们有些年头了,孩子也长大了些。但每次经过这条百米小道,孩子当年的啼哭就会在周遭响起,继而在山谷上空萦绕盘旋回荡,久久不去。

  这注定是一条悲伤而又漫长的道路。

  “呀———呀———”山谷里邪恶之鸟的叫声,把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这是一片山谷,也是一座陵园。

  陵园之中的他是谁?墓穴中的她又是谁?……两人美满或者烦闷的生活结束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她,一个美好高贵的生命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生命没有经历饱满的历程。她永远地离开了,而他正在哭泣,哭得像个孩子,毫无顾虑,毫不掩饰。为何非得知道他究竟为何而哭呢?总之,他在哭,哭得真实,这样就可以了,哭吧哭吧。

  她渐渐地离这个男人近了,她走得很慢,脚步很轻,害怕打扰了他,也生怕惊扰了静卧地下的她。五十米的路途中,她见他取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眼泪,然后又戴上,三个动作不断地重复着,他蹲在新坟前,正深陷悲伤的大海不能自拔。如若不是带着孩子来拜祭,她真想默默立在她的坟头前,陪着他和她,就一会儿。两人相逢而过的瞬间,他站立起来,掏出一根烟来,悲伤的冲动令她想为他点燃那支烟。

  她没这样做,但她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她墓碑上的字迹:逝者生于1982年6月,卒于2016年5月;同时,她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所谓人世,从无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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