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忽而里,你会发现同老家的情愫,撕不破,割不断,不论你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老家灶房里,那一枚崭新的碓,曾经哐当哐当地舂着我家炊烟袅袅的幸福时光。忽而,碓杆朽成褐色了,红锈锈的碓嘴已经缺了一半,一如我口腔里的那一枚牙齿,咀嚼不动了硬朗的一粒花生。 母亲曾经蹲在碓臼旁,不停地从碓臼里掏着白花花的大米,以及喷香的黄豆粉。我们几姊妹就围着母亲嘻嘻哈哈地快乐着,欢笑声如一湖水浪,母亲就在水浪上浮动着,好像一朵莲花在水面上轻漾。忽而,水浪向东西南北遁隐而去,莲花已经枯萎。在冬日的阳光下,那朵枯萎的莲花斜斜地靠着老碓杆,一个下午里,不曾动一下。而那一把母亲用过的筛子,曾经有着碧荷叶的清凉,曾经有着好闻的竹篾清香。它筛过豆粉,筛过我们一家温馨岁月,新媳妇一样讨人心悦地筛过米粒。忽而,竹篾筛子毅然挂上了灰白窗棂上,它已经筛老色衰———边沿的竹篾,早已散乱,一如懒姑娘的发,不曾梳理,发丝长长短短,参差不堪。 看着老家的这些物事,叹一口气,眼不由自主地潮了。低头,摘下眼镜,昨日那水洗般的镜片,光滑、细腻、透亮,透过它可以看清妻儿脸面上的喜悦,如何一纤丝一纤丝地绽放。忽而,有细细的纹路已经模糊了镜片,如同老人含糊不清的眼。一条用白胶布裹起来的眼镜腿儿,仿佛老人衰老的关节,动动它,就有咯吱咯吱的响声。 忽而,周身的物事一件一件老去,仿佛一个秋天已经降临。就在秋天降临里,对于过去的春天,难免生出一些隐隐的牵念。 忽而之中,最牵念的还是自己。 上班途中,路过店面前的那一扇扇玻璃,天天见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像,却不曾发现自己哪一个部件迈入生命中的秋凉。当在网络里,无意中睹见自己十多年前的照片,那么年轻,那么精神,跟现在的自拍照一对比,忽而体悟到了诗人韦庄说的“行人自是心如火,兔走鸟飞不觉长”的慨叹了。高昂的头颅,无声地低下,低给时光。尤其是在儿子的一声惊讶声里:“爸爸,您有白发了……”忽而,心绪如同一座夕阳下的古宅,夕光在宅门楣上渐渐暗淡,古宅内也就渐渐暗淡下来。 从此,遇到问题,不再棱角分明地表达憎恶;面对明星,不再狂热地追星逐月;遇见惊喜,不再在人前大喧、大嚷。视觉里,思想上,似乎蒙上了一层蒙蒙的灰色。 谁不暗淡?忽而之中,我看到自己那些青葱的过去。那时,干什么事情都有一股冲劲,即使单枪匹马,也敢如赵云般入得了十万大军里救阿斗;那时,跌不怕;那时,敢浪漫,画一棵树上结了十二个太阳的画给妻子,祝福妻子十二个月有灿烂的心情;那时,觉得每一个日子都是绫罗绸缎般的光鲜;那时,敢幻想骑一辆自行车去省城……忽而间,它们哪去了呢? 忽而里,这些岁月毅然老去,如窗前的那棵老板栗树,一枝两枝干儿不时枯死,先是灰褐,而后朽白。也许那些过去的岁月,就是生命的老家,既让人回忆,却又让人忧伤起来。对过去的那一份忧伤牵挂,就在忽而里波浪翻滚。 也就在忽而里,秋去冬来。 又忽而里,冬也走了,而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天便姗姗而来。 河岸上的那株歪脖子的老乌桕树,去年因为乌桕树老死了半边,冬天时,叶子落得格外早,我以为它在今年会整株死去,它竟然在树兜处“噌”地爆出了一粒粒的芽,嫩黄嫩黄的芽。芽像婴儿的呼吸,轻微微的,细柔柔的。看着那些忽而而来的新芽,毕竟新生有新生的未来,不由自主地让人想到乌桕树新枝的青枝绿叶的年少,有花团锦簇,有蜂飞蝶舞;想到乌桕树新枝的成年,有葱茏鼎盛,它们抗拒着四面楚歌的阳光,一定是器宇轩昂的神情…… 看到老乌桕树的新芽,欣喜之余,情不自禁地向孩子们分享这些。当抬手想摸孩子的脸蛋,手却僵持在半空中了。因为,曾经被眼泪鼻涕汗水涂抹得污渍斑斑的那张脸,忽而间不见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初中少女的脸,脸蛋上已经有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羞怯和妩媚,一双眼睛里开着生活的一朵朵惊喜、美好与希望。想到女儿再也不用双手抓着我的大拇指,一摇一晃地走路了,而今她已经有了让父母欣慰的思想和行为,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我欲言又止了。 如今,当看到草木的长长灭灭,看到流水的一批批流走,看到月圆了又缺,忽而之中,就明白了世界中万物不是永恒的,生命不会一直青枝绿叶,便不再纠结生命中的长短问题;万物不会绝对圆满,也就不再纠结亲情中的浓淡问题,荣誉中的得失问题。又忽而里,会从一个远远的视角审视自己的喜怒哀乐,会全局地看待生命,看待工作,看待亲情,看待人事。毕竟,不论我们年轻还是年老,有很多的事情,正等待我们去做。那些事情仿佛是有着倒钩的鱼钩,只要你愿意去咬钩,“咔”的一声,鱼钩就钩住了你的嘴巴,上钩的你,再也吐不出了鱼钩。一颗噗噗跳动的心,就在忽而中被勾走了。于我而言,便早早起床,黏附在学生的队伍一侧,像一只蚂蚁咬住一条蚯蚓,一圈圈地运动。会激动地教学,会全神贯注地画画,会有吵有嚷地下棋…… 忽而中,向后看的时候是满怀的牵挂和惦念;向前看的时候,是新生与觉醒。 生活中有了忽而的介入,好像一句汉语有了修辞的介入,句子就有了生动的颜色,每一缕色泽,都有生命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