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去了很长一段日子，气温也一天胜似一天地热了起来。同事的家在白溪关，说是安排礼拜天回乡插秧，并邀请我随行去享受一下劳动的快乐。其实，同事的兄弟姐妹都在外地工作，父母也都进了城，完全可以不用下乡去种田，让给寨子上的人经营莫让田闲着就行了，但同事说自己的父母坚持要亲手种几亩田，确保每年自己能吃上有机绿色放心的大米。这样一解释，我方醒悟其中的原委，那心思，就像现在许多城里人喜欢弄块地种些自家吃的菜一样。大千世界，总有一些东西是需要坚守的。

　　除了二十年前驻村扶贫做了一下形式上的下田插秧，我正儿八经没有做过田里的农活，听说要下田插秧，想想那听到水响便要叮人的蚂蟥，心里就有点发怵。不过同事邀我去，我猜也不一定真是要我下田，观赏一下村民们插秧的场面，感受生活的艰辛，放松紧张工作的神经，呼吸乡村的新鲜空气，或许更是主要目的，更何况湘西处处都是美景，闲暇的周末去户外走走，沿途都是养人眼目、醉人心脾的山水风光，的确是一种养心养性的不错选择。

　　吃过早饭，一家人驱车从吉首出发，走省道1828线，经古丈县城，过罗依溪镇、红石林镇、断龙山镇，快中午时分，到达目的地，一面很醒目的上书“白溪关老伙铺”旗幡在路边招摇着。站在村口一看，四周是山，寨子窝在一块不大的山坳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是一个外表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山寨，住着十几户人家，如果外地人顺着公路开车的话，稍不留神便会与它擦肩而过。和普通村寨一样，木板房和砖瓦房交错排列着，房前屋后有几丘平整光亮的水田和零星散落的菜地，寨子里自然也少不了长着几棵苍翠古树，蓬蓬勃勃地向上伸展着，像是一种对生命的坚守。一切都是那样的平凡普通、安详平和。

　　这般的村寨画面，让人怎么想象也不会与战火硝烟联系起来。但当我们走进山寨，看一看战壕、碉堡、关卡等遗址，走过为杂草掩蔽的通往渡口码头的石板路，站在峥嵘的崖壁边，眺望那两岸悬崖直插云霄、河流盘旋湍急的白溪河时，我立马就明白了，在曾是水路发达的年代，这里应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水上咽喉要道，随即，烽火硝烟便在眼前弥漫开来……

　　白溪关，位于古丈县和保靖县两县交界处，一条清澈透明的小河从寨子的边缘流过，这条河就是白溪河，从这里往上可至保靖迁陵和花垣茶峒，往下可达沅陵辰溪和常德桃源，上个世纪初曾是湘西水路上重要码头之一，因地理位置特殊，历史上也是湘西境内一个兵家必争的重要关隘和驿站。“……蚁槽脱水白溪关，悬岩高头好晴天；白溪关上打一望，兵马难过铁城墙……”这首《酉水船工号子·滩歌》是对白溪关险恶地势的真实写照。

　　翻开《保靖志稿辑要（卷三）》，在字里行间，你会发现一条明清时期修筑的从古丈到保靖，途径白溪关的完整军事战略防御体系，通过对这些军事城堡的解读，除了硝烟味，你必然还会感受到，在这条水上咽喉要道上，那些曾经军人的、商贾的、排匠的以及许许多多流离失所和外出闯荡人的悲欢离合。

　　光从这地名来看，白溪关就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白溪河就是一条装满故事的河流，不然，远在百里之外的翠翠坐在茶峒河边的渡船上，无事时也不会用“白鸡（溪）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的歌谣，打发她“浸入了一丝凄凉”，有些寂寞而又心事重重的少女时光。

　　“你们来岸（迟）了，水田的秧都插得差不多了。”同事笑着说。他们是一大早趁着天气凉快就下了田的，寨子本来就小，人口不多，故而农忙时节，留守在家的劳动力不论谁家插秧都会主动出工出力，相互帮忙。村里插秧扯索索，一行对一行，整齐好看，中规中矩，像山里人的性格一样。寨子中间很显眼的一丘水田还未插秧，但一匝匝青葱的秧苗都甩到了田里，像是特意留给我们这帮迟到的人去体验插秧快乐的。日正当午，晒在身上已不是春日那般温柔了，有了些火爆的脾气。望着那丘田，光光地躺在烈日下，我有些畏难。同事看出了我的心思，莞尔一笑，说：“既然来了，不妨去白溪关水库看一看，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修建的，风景很漂亮。因这个水库的修建，原本属于保靖县的白溪关，就划归了古丈县。我们也就由保靖人变成古丈人了。”

　　我当然懂得同事的用心，她并不是当真要我们来插秧的。

　　在同事的带领下，我们驾车从山顶出发，沿着一条极幽深的河谷盘旋而下，远远就看见“白溪关水库”几个大字立在高高的坝堤上。行至谷底，将车停靠在白溪河边，我们从坝底沿着陡峭的石阶徒步攀登到坝顶，水库落差大约50多米，站在大堤上，俯瞰坝下，河水蜿蜒进入高深陡峻的山谷，水流浅而湍急，巨大的落差，令人心惊肉跳，遥想当年在这样峥嵘嶙峋交通极为不便的沟壑峡谷里修建这样一座大坝，该是一项多么惊天动地的宏大工程。

　　远望两岸河滩上泛着灰白的鹅卵石，想象那上面留下的纤夫的脚印和时间的皱纹，我似乎倾听到船工号子在深山峡谷的白溪河上唱响，似乎看到和着汗的泪水在白白的河水里流淌。白溪河流动着苦难，流动着期盼，流动着千年不变的念想。我相信，那每一块石头上的纹路里，都流动着湘西人的血性，都镌刻着民族生命的悲壮。河水在直插云霄的陡峭石壁间汩汩奔流，冲刷着阻挡它前进的顽石，看到当年修筑的战壕遗址和弹孔坑道，我不由想起来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战争……岁月蹉跎，不停流淌的白溪河水，载走了历史的星辉斑斓，黯淡了战争的硝火烽烟。

　　回转身，放眼拦河坝与两岸悬崖峭壁围成的湖面，宽敞平稳，波澜不惊，山清水秀，真是“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开阔的视野令人心旷神怡。自从白溪关水库建设后，白溪河水已不像过去那样桀骜不驯、哗哗地宣泄自己的心事了，放缓了许多，清澈了许多，像一个人走到了暮年，目光愈加深邃洞彻，性情也变得温和沉稳，没有了当年茶峒二老从这里过身押船下沅陵常德时，用它的野性浪荡把船掀翻，让二老不得不在滩上过夜，烧上一堆大火，驱寒气、赶虎豹的场面了，只是留下二老因这段险滩救人、夜宿河滩的经历，却为茶峒人添油加醋调侃成一桩风月故事了，尽管当年二老极力辩解，那晚围着自己的是山中狼嗥，而非村上女人的歌唱……我当然不晓得这河滩上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从水库返回寨子，我们一行人坐在“白溪关老伙铺”喝茶歇憩，与村里人聊起了白溪关人的生活。这家铺子是本村人开的一家酒店，可供游人休闲娱乐，品尝农家饭菜。

　　“从前这里好热闹，逢‘一、六’赶场，保靖、永顺、田家洞等附近的村民都来这里赶。”一位中年妇女刚插完秧从田头走过来，见我们是外乡人，便为我们称道起家乡曾经闹热的场面来。

　　“只可惜现在没赶了，赶场都要跑田家洞去了。”赞叹之余，她流露出不无惋惜的口吻。

　　“你见过当年的场景吗？”我问。

　　“我小时候就赶过场，就在对面那条村道两边，”怕我们不信，她一边说，一边指给我看那片曾经赶场的地方。“但打仗的事听老班人摆过龙门阵，我没亲眼见过。”

　　“你年纪多大了？”我接着问。

　　“你猜下看。”

　　“四十出头吧。”

　　“错。快六十了。”

　　“真看不出，这么大年纪了，看你插秧手脚利索得很。”我夸赞她说。

　　“农村人嘛，就是吃得苦、霸得蛮，比我厉害的人多的是。”她很不以为然地说。

　　从这位妇女的语气神情，显然让我感受到山里人因淳朴而遇事往往较真显出固执的一面，又因固执而不善圆滑通变愈发显得淳朴可爱之处。这或许是一个民族基因的传承吧。

　　凡事都要缘分。譬如遇到一个陌生人，第一感就有“顺眼”“不顺眼”之分。第一回到白溪关，便让我有了第一感就“顺眼”的感觉。但之前的走马观花，让我对它的理解有些肤浅，我觉得不能错过了这回进入白溪关内心深处的机会，便再一次沿着已为杂草掩蔽的石板路，慢慢地走向渡口码头，抚摸山崖边冷峻的岩石，在相对的视线里，我看见它丰富的表情背后，深藏着的那些曾经的委屈和伤心。

　　作为湘西人，我懂得这个民族的骨髓与血脉所在，就像这眼前的白溪河浪滩，前途不论多么艰难曲折，他们总是在湍急的滩流深处，一浪又一浪地将希望升起，用他们认定的命运上的那份苦乐哀愁，和岁月做伴，把生命延续。

　　伫立白溪河畔，仰望两岸崔嵬绝壁，听着这亘古不变的流水声响在河谷里回荡，我突然有一种想制造一点动静的冲动，便从河滩上捡起一块带着花纹的鹅卵石朝白溪河里扔去，水面随即溅起一团与百年前一样、百年后依然不变的白色浪花，湍急的河流迅即将浪花吞没，带着它向远方流去。滩声入耳，望着匆匆流逝的白溪河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茶峒二老走船下行，在风口浪尖上颠簸着渐行渐远、漂浮不定的身影，还隐约听到有人在滩头上反复念叨：“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唉，这翠翠的念想都过去快一百年了，那崖壁上的虎耳草也春去秋来地长了一茬又一茬了，这“也许”却依然没有个了断……但河水长流，白溪关人的生活还将继续。

　　（作者单位：湖南省湘西州商务局 ）

　　张正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