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李琳君

　　湘西苗绣州级代表性传承人王良玉大姐告诉我，8月21日晚，她手工制作的《锦绣茶乡》，参加了“湘西记忆·非遗意蕴”湘西州非遗精品赠献暨世界纪录验证仪式，世界纪录协会高级认证官菲利普·费文韬郑重宣布《锦绣茶乡》为世界最大的苗族手工素绣作品。这幅素绣长4米、高2.1米，是应邀代表茶乡非遗保护，为建州60周年大庆之际开放的非遗馆特别制作的。现在，《锦绣茶乡》和世界纪录认证书，一并收藏在州非遗博物馆。

　　画样确定后，我曾领命取名，不止一次在画前徘徊。现在完成了，真为王姐叫好，也欣慰自己能为非遗保护忙碌。站在画前，让我不啻思绪，想起那些远去的风轻云淡年岁，我秃着头再也没法回到眷念缱绻的乡愁。

　　我和王姐交往尚浅，常去她的画庄是年初从筹划《锦绣茶乡》开始的。大约十年前的夏天，太阳那么黄黄地晒着，我在太阳地里背岩头建房，汗水涔涔坐在人迹可寻的石板街的阶沿上躲荫凉，抬头看到那么个“农家女画庄”。橱窗里摆着些小件画，其中一幅画着个农妇背着婴儿在灶台上忙乎，地上有个鼻涕客玩耍，院坝还有几只鸡，篱笆外，几条粗细线条，清晰勾勒出田畴和山尖。那个画境就是我童年的乡间生活。只是画里头的灶，比我想象中娘用过的泥巴灶好看些。

　　王姐告诉我，她出生在茶乡山枣地区一个瓦乡人世居的村落，相传有人见一银色的马在草坝坪里面现身，便称作银坪了。有银马出现，当属好地方了，至少表达前人对美好家园的憧憬。于是，先人便在银坪那个有水有坪的地方安家生息。年复一年，村里姑娘出阁时兴哭嫁，沿袭一套语焉不详的三茶六礼，清早发亲，朝门边照例锣鼓点子。平日里，村邻走过田塍，闲聚村口土地树下扯谈，下几盘打三棋，劳动中，苦中作乐唱挖地薅草锣鼓歌，唱傩言腔乡话山歌。村里的婆婆媳妇们，在白布上头，用青线，或者黑线，绣上轴对称的十字图案，四只角上绣飞蛾，是按照纱线路数绣的，当地称作数纱，也可叫“素绣”，或者是“挑花”，现在叫湘西苗绣了。

　　传统习俗过二月二土地菩萨生日；清明到了，采集蒿草，做草粑粑；四月初八，传说牛下凡，这天牛休息，不耕犁，开秧门打跟斗祭神，田中插枫香树枝防火猛（稻蚜虫）；

　　五月十五大端阳，各家各户舂粉粑粑，包粽子；六月六晒衣服，祭毛虫娘，七月初一晚上点灯祭家先；十月二十过跳香节，做香粑粑，祭五谷神；

　　冬至过后，祭猪日子修年猪，修年猪时，还要用冥纸揩猪血，插放在猪栏边；腊月二十三，扫阳尘，祭灶神菩萨，据说此日灶神上天做年度汇报；除夕夜煮茶叶水或者钩藤水给小孩洗澡，谓之来年不生疱疮；

　　大年初一不扫地不挑水，看牛站或卧预测春耕迟与早，听鸟雀叫预测当年那种五谷收成好，这一天也不动针线，初三早上挑水去要祭水井神……

　　建房看重地基牢实，房屋定向道，配吊脚楼，配厢房和灶房。考究的老房子，后檐和两侧板壁外砌土坯墙，便于防火防盗和防潮。进出火床门设在房屋正面和两侧，配的矮门又叫腰门，火床前设一个扎有格子的窗户，阶沿地枋下留一个供鸡梄息的进出口。娶大媳妇新房置在梁头房间……

　　王姐说，小时候在乡间有过许多美好的怀想，至今没法忘掉，比如守牛累了，可以爬到桐油树杈上睡觉，也可到水碾坊边和男孩子们争占水塘洗澡。比如夏天的黄昏，扯背篓猪草，赶着牛回家，兄弟姐妹几人互相协作，围着石磨磨包谷，一排起攒劲踩踏板舂米。比如冬天，干裂着嘴巴皮，好奇地围在村里临时搭建的打铁泻犁作坊边，或者围在炸包谷花的机子边，等待包谷花从“嘣”的声响中飞出来。最快乐的当然是在雪地里活动，哪怕裤子湿透，冷得牙齿打架……

　　现在，寨子里通了车路。多半村民选择外出务工，陪小孩读书，留守村中的只有老年人。过年时节，回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一些人在外头租房，或者买了屋，不再回来过年过节了，即便是清明时节，车来车往，脚步匆匆，并不在村中停留片刻。留守的村民也还种点田，种点茶叶，有两家人养着牛，板栗树一样花开，金龟子们在枝桠间大胆地蛀树皮，一样结板栗，只是捡板栗的人老了，少了，树下成了荒笼窠。那些木房少了往常的生气，甚至有的房屋常年上了锁，草长到阶沿上，地枋下的浮土旋着一个一个地罗汉土漩涡。

　　虽然这样，乡村随外面的世界发生一些本质的变化，早已没了舂磨声声，没了点枞膏油作照明的习俗了，但苗家人的针线活，王姐牢牢地记下了，并发扬光大。

　　王姐从小就跟着祖母和娘亲学绣花，学画画。在她13岁读初中时，因为家庭贫困而离开学校。在苦涩的阳光里，王姐没有放下画笔和素绣，以此撑起一片属于她快乐的素绣天空。

　　王姐掌握的素绣技艺，传习了家传的麦穗针、竹节针、松叶针、星点针、骨节针、平纹针、斜纹针、波纹针针法，根据图案不同特点和要求，还用不同的技法，以线面、线网等针法来走针。王姐素绣的最高境界，我认同的还有她的“黄金万两”，我曾在茶乡很多村寨转悠过，一些村媪是用样本来绣的。王姐的绣技在于她能以美术上的造诣，领会传统图案的精妙，并在不断地尝试和突破。

　　我曾经多次认真地端详王姐的画和素绣，那一笔一画，一针一线背后，可以看到她善良温暖和朴素的乡里人情怀。王姐有一组《我的农家四宝》素绣，有舂米、推磨、收谷、栽秧……每幅宽盈不过两尺许，每次看着都忍不住地喜欢，感觉那中间任何一幅画儿，总能默默地唤醒着那些尘封心扉深处的乡情，让人想起自己的家乡，那里蕴藏着许多的成长记忆。

　　虽然乡村的生活单调并快乐着。但是，我和王姐所经历的那些年月的乡村生活十分贫困，缺吃少穿，缺医少药，很多的窘境让我们陪着我们的父母无奈，比如五黄六月米桶见底，比如我们到了上学的时间却还没有学费……

　　如此，我们还是渐次长大，出生之地变成我们最想要逃离的地方。我到现在也没有理清弄明：是那里装不下我们的梦想，还是父母们不遗余力的怂恿，我们不得不从树木掩衬下有牛屎羊尿气味的山间小路，背着酸菜瓶子和米口袋，穿着解放牌胶鞋，步出山外，去陌生的地方求学谋生，去打拼，去发展。多年以后，我们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些许发迹。再回家园时，从前的小路已芳草青青。拾掇时蓦然感伤，却也清晰又模糊地诠释着我们人生的阅历。

　　王姐不画都市，她拥有的是乡村生活和人生经历，所以画出的摘南瓜、做瓦、看电影、守鸭子、擂辣椒、插秧等多幅农村风俗画。至少，让我们这一代人站在画前，就感觉到有风吹动的样子，也有岁月流动的怀恋，从前的家园，留有多少快乐，而今就会有流下多少思念的泪水。

　　王姐与我一样不善言辞，记得在给她做申报州级代表性传承人录像资料时，她照着台词，一字一句，费了好大的劲才完成。只是王姐的丹青和素绣深处，牛羊鸡狗，花菜虫鱼，溪山田畦，村房歌鼓……一笔一针，醉美乡情，让人感觉一汩汩的朴实的远去的童年星空之下静谧的村庄气息迎面而来，还有那些岁月没法洗涤的往事，那些渐渐年迈的和离我们远去的亲人……

　　那么，我童年时，娘用过的泥巴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