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文章

　　（一）

　　湘西芙蓉镇旧称王村，是酉水河北岸一个码头造就的千年小镇。历史上的王村是土家族首领吴著冲、惹巴冲、春巴冲等人活动的地方。

　　公元910年前后，江西彭士愁杀掉土家族首领吴著冲、惹巴冲，征服五溪诸蛮，建立土司王朝，定都王村。公元1135年土司王彭福石迁都老司城后，在王村建立酉阳宫，作为历代土司王避暑休闲的行宫。可见，历史上的芙蓉镇确实辉煌，乃名副其实的王者之地。

　　来到芙蓉镇，我第一个想去的地方便是酉阳宫。

　　酉阳宫面朝酉水，依山而建，左边是悬崖峭壁，巉岩突兀。右前方，是一挂瀑布，瀑流宽阔，落差颇大，飞流直下，气势恢宏。

　　酉阳宫的规模并不大，然而建筑却颇具特色，为典型的明清土家殿堂式纯木结构建筑，粗大的原木之间以榫卯接合，结实坚固。房屋板壁与门窗上雕刻有精美的图案，古朴雅致。殿门上书写着三个遒劲的大字———“酉阳宫”，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王者之气。

　　站在酉阳宫楼上，水光潋滟，山水入目。一切令人仿佛置身于蓬莱仙境，真是个消暑的好地方！然而，我又想，历经八百余年的土司王朝选择这个码头作为王都，作为行宫，或许更有深意：这个码头就像一个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他们要透过这里来眺望，来遐想，来沉思外面的世界。

　　或许，我们可以想象，几百年前，某位威风凛凛的土司王就伫立在我站立的这个地方，他深情地遥望眼前的酉水，顺着潺潺的酉水，他的思维或许抵达了楚地，抵达了中原，抵达了宽广无边的大海…… 然后，一声仰天的长叹，概括了他对这个山重水复的土司政权前途命运的无限忧思与无奈……

　　或许，就这样，近千年的土司王朝始终无法改变这封闭的政治格局。“以山为险，以河为堑”的地理状貌既是优势———在冷兵器时代，土司王朝凭此维系了漫长而相对自主的统治。当然，这样的地理状貌更是劣势———封闭导致了土司王朝的落后、狭隘和偏安一隅的怡然自足。终于，在公元1278年清雍正六年“改土归流”，末代土司王彭景燧献土，统治湘西818年的土司政权宣告结束。

　　（二）

　　离开酉阳宫，站在高处，蓦然回首，一座行宫，一个王朝，在我的视线里，在历史的长河中渐行渐远……

　　顺着青灰的石板路，我来到芙蓉镇民俗表演广场，几个身着土家服饰的大婶正在跳摆手舞，土家族是个热爱歌舞乐剧的民族，摆手舞是远古的土家人劳动场景的艺术化表达，如今，却成了土家人健身的运动。

　　我正纳闷———要是逢上过节，或许，在这广场上还能看到土家族的毛古斯。毛古斯是土家族最古老最神秘的艺术语言。想古时，土家先民们就在这个码头上，身披茅草，手执木棒，逐虎豹于山野、捕鱼虾于酉水，繁衍千万年———那是一种怎样的生生不息！

　　顺着石板路下来，来到“土家族文物陈列馆”，这是一栋典型的吊脚楼建筑，两层，依河而建，馆内陈列着土家族日常的生活用品：手摇脚踏的棉花机、女子出嫁的红嫁衣、梳洗的镜台、雕花的牙床…… 这位专门从事民间收藏的馆主试图通过自己的收藏，还原土家族传统的日常生活场景。在现代化日益腐蚀传统的今天，这样一个博物馆可谓意义非凡。

　　走过古老陈旧的牌坊，逛遍五彩斑斓的织锦店，赏鉴完厚重沧桑的溪州铜柱，我上上下下，在这条石板路上往来穿梭，尽情地徜徉在历史时空的隧道里，沉浸在目不暇接的土家文化当中。

　　终于累了，回到牌坊旁边的“刘晓庆米豆腐店”吃一碗正宗的米豆腐。店面里，电影《芙蓉镇》的剧照格外醒目，特别是刘晓庆当年卖米豆腐时灿烂的笑容更是迷人。

　　从店里出来，我一边走在这光滑的石板路上，一边沉思：这个码头小镇，这条石板路俨然成了一个文化的展台：远古与现代，伦理与艺术，生活场景与战争片段，帝国王朝与下层百姓等等，凡是关乎这个民族的几乎所有的文化记忆都在这个码头上汇聚、凝固，并呈现于天下。

　　当然，还不仅仅只是呈现，这个码头更以她敞开的怀抱，包容、吸纳外来的文化因素，沟通外面的世界。从而使得这个码头小镇从文化意义上显得多元、厚重并充满生命流转的活力。

　　电影《芙蓉镇》对于这个码头小镇的意义我想大抵如此。一方面，它是一次文化意义上的呈现：一部影片，把这个躲在深闺人不识的码头小镇推到世人的面前，从此，这个安静、祥和、纯朴的边陲小镇把她绝世的芳华与神秘展露无遗。另一方面，它也是一次文化意义上的吸纳：当电影、公路、铁路等一系列现代元素进入湘西并被这片土地吸纳的时候，湘西世界的封闭、愚昧开始一一化解，新的现代的文化因子开始推动着湘西世界大步前行，迈向新的世纪千年。 

　　（三）

　　走完了五里石板街，终于来到了码头，码头上巍然矗立一座城楼，城楼上“芙蓉镇”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我站在码头上，伫立，眺望，酉水河的微风细浪将我再一次卷入无边无际的沉思，良久，良久，我顺便静静地坐下来，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酉水河，顺着酉水河里波光粼粼的痕迹，我遐想着这个千年码头上千年的风景……

　　千万年以前，我眼前这条酉水河以一位母亲的宽广和博大，于湖北宣恩县一直往南，奔腾百里，孕育万物。终于，在我眼前的这个地方，她放慢了匆忙、急促的脚步，使得这里上下十多里“溪湾无浪痕”。千万年以后，湘西土家族的先民们发现了这里，他们拾起河边的卵石，累积，堆砌，打磨，终于造就了这个小小的码头，这个小小的码头在当时并不起眼，也没有名字。然而，随着人类历史的前行，到了秦汉时期，这个码头上开始有了集市，再到西汉，这个码头开始成为上通川黔、下达鄂沪的水路要津，慢慢地，慢慢地，这个码头也开始有了它显赫的名字：“楚蜀通津”“酉阳县”“酉阳雄镇”……历史的变迁，使得这个码头逐渐成为湘西地区一个“万物集散”“商贾云集”之地。特别到了清代以后，清王朝废除“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的禁令，汉人纷纷涌入湘西，物资流畅，民族交融，码头上的五里石板街店铺林立，巨商大贾，层出不穷，盛况空前……

　　细数着这个码头千年的历史，看着眼前这碧波荡漾的酉水河，我想象着：千百年来，湘西土家族的汉子们就在这个码头上扎排、开排、放排、起排……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吆喝，一次次满载营生的起航，彪悍的土家汉子们，就从这个码头启程，把这里盛产的桐油、柑橘、茶叶、织锦、茶油等等，连同土家汉子的豪情一起运送到天南地北；同样，外面五花八门的生意人把食盐，把绫罗绸缎，把五彩瓷器，把金银器皿，把外面大千世界的变迁带到这个码头，带进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从此，这里的先民，因为这个码头享受到了些许人类文明前进过程中的成果。因为这个码头，外面世界的人也就能够隐约感受到湘西这个古老民族的纯朴与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