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望 认识他时,三十来岁,个子不高,脸色有些黝黑,黑方框镜片后的眼睛透出为人的善良与厚道,说得一口很好的常德石门普通话,平时不太注意修边幅,穿着也不是很讲究,做人显得很低调,与人说话腰总是谦逊地微微弯着,每次向他请教问题,他总是十分和蔼地微笑着耐心解释,像分析他钟爱的古文字一样一丝不苟,认真严谨。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吉首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时,教我们古汉语课程的老师———唐生周。 他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开场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姓唐,名生周。唐是唐朝的唐,周是商周的周。周在先,唐在后,怎么会是唐生周呢?应该是周生唐才对。但我确实就叫唐生周……”他诙谐地为我们介绍他的姓名,一字一句阴阳上去读得有板有眼。这调侃的话语与他显得有点古板的面孔和字正腔圆的读音,似乎有些不太协调,但却让我们在笑声中牢牢记住了他的姓名。 每次轮到他讲课,一将书放到讲台上,他便用那带有浓重的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语速缓缓地向我们讲解古代汉语。古汉语,本来是个很枯燥乏味的课程,刚开始学习的时候,许多同学都不是很喜欢这门课。训诂、转注、音韵、切韵、上古音……听得同学们头皮发麻,弯来扭去的,把心都搞得别别扭扭的,难受。但他却不太理会我们的感受,只顾自地拿着厚厚的讲义神情专注地讲着,只顾捏着白白的粉笔在黑板上认真地写着。 对一个古字,它的发音、本义、通假、引申义等等一切,他都是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不急不躁地讲解,把它讲得“体无完肤”,把它的本来面目赤裸裸地还原展示在我们眼前。听他娓娓道来,讲述着每个古字中隐藏的有趣的故事,常常把我们的思绪送到古远的蒙昧时代,想象着上古之初,“龙颜四目”的仓颉结绳记事的蛮荒岁月。回过神来,又让我们感叹佩服他学识的渊博和对古文字的深厚研究。 我认真地听去,竟慢慢地嚼出了艰涩的古字中一些甜甜的味道。从他的说文解字中,我学到了很多古汉语的知识,而且还能触类旁通,进一步理解和掌握现代汉语的规律。这些都是我所缺乏的而又能挑起我强烈求知欲望的新鲜有趣的知识,这些知识的获取极大地提高了我对古汉语课程的浓厚兴趣。如果让他一直这样为我们讲下去,或许我真的会从此改行,潜下心来刻苦钻研这门古板的学问。以我求学的精神,我甚至怀疑自己会在天长日久的与古人的亲密对话中,对这门枯燥乏味的学问“走火入魔”。 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手里拿着一本作业本。 “你的作业,做得很好。很有研究,很有思想。”他微笑着说。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我做的作业。他用红笔在他认为的精彩论述处打着感叹号,在落款处写了个大大的“优”字,接着还画了三颗红五星,就像在修改小学生的作业一样。 这是我在听了他讲完一堂古文字课后,练习对一个古字“當”的分析。为分析这个字,我翻阅了许慎《说文解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康熙字典》、《广韵》、《辞海》等许多工具书,综合他的讲课,推论这字从“田尚声”,对这个字的字义和发音的来源提出了独到的见解。他认为这样的分析研究水平,已经超过了全日制本科生的水平。他为一名学生能有这样的分析能力感到惊讶。他开始对我另眼相看。他开始经常在课堂上讲评我的作业,当作同学的范文;他也经常在课堂外给我讲更多古汉语的知识,增长我的见识,开拓我的视野。他在古汉语学习上对我的特别厚爱,同时也引来了同学们羡慕和嫉妒的眼光,让我感到一种不安和压力。因为我毕竟才疏学浅,基础薄弱,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优秀。 古汉语课程结束之后,我的考试成绩,不出意料的是班上第一。有天,他又叫我去他办公室,他很高兴。 “这门课程,我教完了,你学习思考的路子很对。希望你继续学习研究下去,这对你学好后面的课程,甚至对你的工作,都会有帮助的。”他说话的语调不高,但对我提出的期望却很殷切。 其实,我也只是听了他的课,在他的循循善诱下,对那些古董般难解的古文字感兴趣而已,若要我研究下去,我却没有足够的信心,更没有学问的基础。 临别的时候,他送给我一套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共四册,封面都用牛皮纸很讲究地包着,比他脸上的胡子拾掇得干净多了,可见他对书的爱惜胜过自己。打开一看,扉页上还签了他的大名:唐生周。捧着书,我受宠若惊,激动得让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眼泪差点儿从眼角处流了出来。然而,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是:我却没有什么留给他做纪念的。 在我的老师之中,他是最让我感动、给我最多鼓励的老师。自那一别,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忙碌着一直也没有与他再联系过。但每当看到他送给我的那几册书,便让我有些懒惰的神经变得勤快了起来。虽然以后,我没有按他对于我所希望的研究方向走去,但他治学严谨的态度,诲人不倦的师德,虚怀若谷的胸襟,素朴谦和的品格,时时映照着我从政为政的德行和做事做人的品行。 (作者单位:州民政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