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 妹 入冬以来,阴雨连绵,砭骨的寒冷,使人期待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飘雪。 昨晚,我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惦念远在广东的母亲生活习不习惯,想着已经阴阳之隔的父亲可否安好,心痴神呆,眼中落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了我身边,突然问我电脑里放的曲子可是《假如爱有天意》。我点点头。他移过电脑,噼里啪啦搜索出同名电影,一把揽着我的肩膀说:“一起看电影吧!”像其他韩剧一样,《假如爱有天意》讲述着一个娴静如花的爱情故事,唯美,浪漫,却也忧伤。“看着窗外,要是看到雪花在飘,那就是说,你爱的人也在爱着你。”看到屏幕上闪过的这句台词时,我站了起来,说去看看窗外下雪了没有。 窗户推开,雪花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终是,别岁时分,转角遇见了雪。立在岁月檐角的雪衣素裹下,滑落掌心的温柔,融了一瓣清丽的雪花。闭眼听,听雪。雪小禅说,听雪,是听渔樵闲话,是听空寂的那一笔。而此时,我是空寂的,空寂得只听见簌簌的思念。 还没有下雪的时候,村口的素梅浅殇在岁月末梢的枝节。来来去去,我都会抬头凝望那一树点染暗香梅影的灼红。我说除夕那天要在小院移植一株梅花,就当父亲还与我们在一起过年。 一位亦师亦友的兄长曾经说过树也要过年的。 父亲生前病了很长一段时日,那些日子里,我像个失言的孩子,寂寂地沉默着。父亲去世后,这位兄长一行奔赴几百里第一个赶到我乡下老家。就是那天,他说到了河对面他刚刚去世不久的母亲的老家,说到了对河两岸土家族放爆竹抢年,说到了树也要过年。 腊月二十四,兄长带着一群师生来到保靖陇木洞村调查土家年。杀年猪,炸糖馓,推豆腐,敬四官菩萨,我都没有赶上,倒是正好赶上大伙吃刨汤肉,与他们围坐一桌,边吃边听他讲我未能目睹的民俗活动。饭毕,是给树过年的活动。虽然是土家族后人,自幼也生活在土家山寨里,但这是我第一次亲见给树过年。一大群人跟随彭老伯的身后,说说笑笑来到寨子下面的一棵古树下。在我们这里,老村寨必有老古树,老古树是一种生生相息的象征,是某一地域,某一族人,某些事物变迁的物证。那是一棵直径一米多的核桃树,村里没有人知道核桃树有多大年龄,颤颤巍巍的枝丫遮盖了十几米宽,褐黑泛白的树皮一片一片像鳞甲。贾平凹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如果一棵树,能生长数百年,这棵树便成了神灵。”也许吧。彭老伯拿着一柄斧头,孙女彭妹端着一碗饭菜,其他人挤挤攘攘在外面围成了一大圈。彭老伯轻轻砍一下,树干就张开了一个小嘴巴,彭妹就夹起了一筷子米饭或者一块肉片喂进去,与此同时祖孙俩一问一答: “结不结?” “结,结满箩!” “落不落?” “不落,一个都不落!” 痴痴地看着这一切,我不知道古老的核桃树是否成了神灵,但我深信,栽一棵树,就等于守住了一片栖息的土地;养活一棵树,就给自己留下了一条活路。 结婚时,父亲在屋后岩墙上扦插了一株栀子花。几十年里,栀子花开时,满树满枝如玉洁白,浓郁的花香更是让每一个过路人都情不自禁地驻足赏花闻香,我和姐姐每天上学时都要狠折一大把栀子花放在书包里,到学校后,先是把最漂亮的几朵栀子花水养在洗干净的小墨水瓶里,而其他的栀子花则用橡皮筋捆成一束当毽子踢或者当羽毛球打,洒落满地的白色花瓣,烙印着我们儿时的无忧和快乐。母亲也喜欢栀子花,清晨,母亲一脸浅笑微微偏着头,两只手麻利地编织着两条长辫子,然后把辫子拢在脑后盘成一个粑粑鬏,最后走到屋后折一朵栀子花,嗅嗅香味后,对着一面圆镜子戴在粑粑鬏上。 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父亲在山上栽种了一坡桐油树。那一坡一岭的桐油树,在我的记忆里,全身都是宝,桐树叶宽大如扇,父亲在山上干活休息时喜欢坐在桐油树下吃午饭,顺手摘一张桐叶即为碗,想喝水时叠一下桐叶即为瓢。春夏时节,母亲喜欢用桐叶包粑粑,包谷粑糯米粑麦子粑,粑粑蒸熟后带有桐叶的芳香,特别好吃。白瓣红蕊的桐花传递着春的信息,父亲常言只要桐油花开了天儿就不会再冷了。而桐籽榨出的一桶桶桐油是我们五姊妹上学读书的费用。 村东的那一片柑橘,是父亲在我读高中后栽种的。几天前,我回到乡下,提起父亲时,四姐与我说起:记得小时候,村里来了杠仙娘子,母亲请她杠仙,杠仙娘子双手双脚发抖,闭着眼睛对母亲说:哎呀呀,你家花团团,最小的那朵花开得最靓。我怎么一点记忆也没有呀,但心里十分清楚父亲为我这朵最小的花最是辛苦。柑橘收成有大年小年,销售也就有贵有贱。一点柑橘钱总是连我的学费也不够,为此父亲就得去山上砍树卖,常常是这一山的枞树被锯倒,那一岭的杉树留着长大,这一岭的杉树砍完了,那一山的枞树蓄养成林。而那一山一岭的枞树杉树都是父母两人一根根背回家里,又一根根搬上车的。渐渐的,母亲的头发缕缕雪白,父亲的腰背佝偻成驼。 退耕还林,父亲是村里第一个支持的。那时,我已经工作了。劝他不要再那么劳累,他不听,说看到村后面的山上都光秃秃的,他心里很不好受,担心下代、再下代人到时讨不到吃的。每天早上吃了饭,父亲就背着一捆树苗进山,不到天黑他不会回到家里。经年累月,天天如此。我周末回家,父亲总对我说某些人退耕还林是做表面文章,乱种几根树,也不好好护养,为的是套国家的补偿款。狠狠骂了一顿后,他老人家有些茫然地幽幽叹息:那点点补偿款又吃得到几年,植树造林才是长久之计啊! 如此这般,亦如青灯对烟火的虔念。 已是除夕。怀着对父亲的思念,我在小院栽种了一株梅。雪,依旧簌簌。风,呜咽着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潺潺间谁在花间笑?咽咽间谁在声声叹?我闭上眼,那水意滋长的是漫过心堤的泠香,是心甘情愿的淹没。已然懂得,世间有些情感,本就是无语的。深了,就是一种决绝。 就像树也要过年的除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