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玉萍

　　一片还泛着绿的叶子，恋恋不舍地从白杨树上崩落下来，打了几个旋儿后，静静地躺在大地上。天更蓝云更高，空气也更加清澈，随着一阵风的远去，夏天就这么悄悄地走远了。

　　躁动不安的暑气还在眷恋着高大的白杨树，因为意识到剩下的狂欢日已经不多，它以更加暴虐的姿势侵袭着眼下还郁郁葱葱的野地。绿树静静地伫立着，带着满身疲惫；庄稼和野草被蒸腾出一片不易觉察的紫褐，凝在叶尖；蝉鸣声震耳欲聋，打破了浓墨重彩的寂静。

　　炎热并不是花朵的舞台。在不同明度、不同厚度而一样沉稳的绿中间，怯生生地绽放着的花，总带着无奈的机智或者倔强。

　　荷选择把家安在清柔的水波间，荷叶快活地生长，亮黄色的丝瓜花爬在土墙、篱笆、枯树上，早晨还带着明媚的微笑，到了下午就猥琐地退场，任由子房快速地生长，垂挂成一条条青丝瓜；紫薇用无数片皱皱的花瓣来成就花事繁华，或红或粉，顽强地燃烧在绿树和蓝天之间；木槿的花瓣大而无神，像调皮的孩子扎到树上的绢花……

　　选择在七月盛开的花是一帮孤独的行者，心无旁骛地向着秋，有果伴着花，有花依偎着果，也不会寂寞。

　　为了去看父母亲，我在一条重新翻修的公路上前行。宽阔的沥青路面上，时断时续的黄色中界线连接了相邻的两个县城。两县正共同打造沿路风光带，对路旁的民居进行复古修缮，一个县用的是类似桐油的青褐色，刷满楼房的墙壁，古色古香；另一个县用青灰色，画着白色的砖痕，肃穆中带着清新。路旁的配套设施还没有全面竣工，沙石杂乱堆放，野草肆意横生，间或有几株开得正好的凤仙花。起初，我以为是野生的，没有在意。行了几十公里，路边一直都有凤仙花在，包括新挖出来的和远离村寨的路段，便推测是人为设计的。看红色、粉色、白色的凤仙花在路边安闲地开放，给沿路的土家族风光增添了几分动人的田园气氛，不由佩服起这样的创意来。

　　凤仙花易活，随手撒上几粒种子，沙砾间也能开出花，还会迅速繁衍，第二年长得愈加茂密开得愈加灿烂；凤仙花朴实、恬淡，比精心栽培、修建齐整的其他园林花卉更加亲切，总让人想起难忘的童年、温馨的家园。

　　小时候，我们把凤仙花叫做指甲花。指甲花春天发芽生长，入夏就已经变得粗壮。茎大多是黄绿色、半透明的，嫩得恨不能掐一截剥了皮入口；有的茎上有血红的纹路，衬得细长如柳的叶子格外鲜绿；花的形状比较特别，像一只只斜挂的钟。不过，那时的我们并不懂得欣赏它，看重的是花的颜色。指甲花或红或白，或艳或素，细看起来几乎每一株的颜色都不相同。我们选颜色艳丽的花儿摘了，揉碎，将汁液偷偷地涂在指甲上，甚至脸上、嘴唇上，浅淡、带着草涩味儿的红色，让没有洋娃娃和花裙子的山里女孩们也做了一个关于公主的梦。

　　指甲花的花期很长，眼看这朵花要谢了，赶紧又有另一个花苞长大，爱心接力般陪孩子们过完整个暑假。花瓣萎缩干枯了，子房渐渐膨大，开始变得和茎一般透亮的时候，种子就成熟了，用手轻轻一碰，果皮就会爆裂开，深褐色的种子顽皮地从孩子们的手里跳出去，落在泥土间，只剩下果皮卷成一团留在手心里。小时候，我最爱的就是捏指甲花的种子，看它们在手里蹦蹦跳跳，有时候也会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它们捉住，或撒在门前的地里，或撒在用烂瓷盆装泥巴做成的花盆里。

　　是夜，我坐在新修的路边乘凉，等夜色渐浓，繁星缀满天幕，虫儿的叫声此起彼伏，心也像儿时般纯净，我干脆躺下，仰望星空。在思绪飘飞的时候，儿时的伙伴香来了，胖得几乎认不出来，她是趁孩子放假到娘家探亲的。我问她是否还记得童年的花事，她则絮絮叨叨地说起小时候我们一起砍柴，把后山上的杂树和竹子都背回了家。我们一起在星光里回忆，说起打猪草时，采了很多野花，还偷吃过邻居大婶的花生；放牛时，跑去摘茶泡，牛跑到秧田撒野，挨主人一顿恶训；还在盛夏的黄昏，一起去小河洗澡；去摘野葡萄，找枞菌，捉螃蟹……

　　斗转星移人亦非。如今的山地大多退耕还林，路难得走通；大岩石边的野葡萄熟得发黑也无人采食；小河里的水潭落寞得布满青苔。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们已经渐行渐远，嫁了，娶了；分了，合了；穷了，富了；生了，死了……或许相聚时就因不同的秉性，注定了迥异的命运，被卷入社会的漩涡后，便各自向着各自的征程前进，终难相聚，也永远无法回到过去。花开花谢，人聚人散，本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看着花凋谢，看着人分离，世事无情变幻，人心却无法无情地旁观，难免生出不舍，长出悲戚来。

　　后来，在网上给同学慧看所拍凤仙花的照片。慧说，童年时她也种过很多，现在又想种了。我将在路边摘的种子带给她，让她种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

　　不管是苦还是乐，童年是记忆开始的地方，也是心底里最真最美的温柔，像莺飞草长的春天般刻在生命里。更多的时候，我们得做七月花，一边绽放，一边成熟，在怀念中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