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果

　　贾老离世的噩耗传来，于我，难以置信。虽然已过古稀之年，老人依然那么精神，他一直担心的却是老伴向先桂老人的身体……他不可能突然离我们而去。2012年12月20日，听闻老人离世的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放声大哭，不能自已……梦醒的我在微博中输入这么一句话：“那位与生命赛跑、倾尽全力整理土家语地名的老人，一路走好！”

　　在保靖县比耳镇比耳村他不洞组贾心惠老人的灵堂前，一幅含有老人名字的长联映入眼帘———“心中有儒重族教惜文书一世钻研生前为名人，惠里存章睦乡邻系民情终身勤奋殁后成灵神”。贾老的儿子贾顺松告诉我，老人是突发黄疸性肝炎引起并发症，抢救无效去世的，终年75岁。我想，如果真有天堂与地狱，贾老，他一定会升到天堂，成为土家族语言永远的守护神。

　　贾老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老人，他是保靖县第一批土家族民间文化传承人。他从小没爹，曾经当过叫花子，幼时生活艰苦。20多岁时，他到北京中央民族文化宫担任了两年的讲解员，后来回到农村当了10多年的村支部书记。

　　2007年12月，只读过3年书的老人，出版了一本16万多字的自传：《阿比的梦》。后来，与人合作编著并出版了《保靖土家语实录》。2009年以来，带着双下肢患有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同样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伴，拄着拐杖，贾老先后完成了田野考察报告《土家族族源及其发展》手稿；发表了《专论毕滋卡》、《八部大王传说》等民族文化研究论文。现在，他撂下那厚厚的还未完成的《土家语地名实录》手稿资料，离我们而去。

　　因为采访的缘故，多年来我与贾老联系紧密，贾老和他的老伴都是我的“忘年交”。老人在北京工作的日子是一生中最幸福、最难忘的时光。国庆10周年时，贾老到北京民族文化宫当讲解员，从那时起，他内心深处就萌发一个梦想，既然党把他培养成为专业的讲解员、宣传员，他就要把党的民族政策带来的伟大成就宣传到老，为党做一辈子的义务宣传员，让子孙后代传承下去。采访中，贾老曾经告诉我，虽然在北京当讲解员时，有机会留在大城市，但他认为，从事民族语言工作是一件极有价值的事情，加之考虑到家里有体弱多病的母亲和一个等了他两年多的心上人，他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生养他的家乡。从此，贾老把他的民族文化之根深深地扎在酉水河畔的土家山寨。

　　土家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酉水流域是土家族的发祥地。土家族有特定的土家族语言，但和其他大部分少数民族语言一样没有文字。千百年来，土家族文化的传承一直靠口耳相传，并且借助汉文字翻译、记录才得以保存和传承下来。

　　现在，随着土家族地区的汉化程度不断扩大，土家语言和部分土家族习俗和文化已近失传，濒临灭绝。保护和传承土家族的文化，特别是保护和传承土家族语言已变得十分紧迫，刻不容缓。作为一个有着特殊经历、有着远大抱负的土家人，贾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萌生了收集、整理保靖域内土家族语言词汇的念头，拯救将要湮灭的土家族语言。于是，他挨家挨户去收集，把土家老人们请到一起座谈，请他们回忆土家族语言中古老的词汇，请他们讲述土家族流传千年的故事，请他们演唱土家族原生态的山歌。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贾老沉浸在土家族悠久的文化、传说、民间故事和独特的语言中，从中汲取了丰富的知识和智慧。他乐于此事，不知疲倦，不知劳累，头发渐渐花白了，上坡也开始气喘了，但收集的资料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厚了。

　　收集之余，贾老喜欢自己作词写曲，结合土家族特有的坡头腔、沿河腔和梯玛歌中的曲调，写一些用土家族语言演唱的歌曲，其中他最满意的要数早年创作的《井边情歌》和为迎接建国60周年而创作的歌舞《西兰卡普》。

　　可是，正当贾老沉浸在土家族语言收集整理的幸福中时，2004年，贾老心爱的大儿子贾顺宾因为患鼻咽癌去世，年仅36岁。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贾老沉默了，心也沉寂了，土家族语言收集整理的工作也一度停止。而贾老的妻子向先桂，因为经受不住丧子之痛，经常性地出现失忆症状，加上患有关节炎，生活逐渐不能自理。

　　直到有一天，贾老无意中翻看儿子生前发表的散文及他留下的一些笔迹，贾老才意识到，不能因为失去儿子消沉下去，儿子虽死，却能留下自己喜欢的散文，可是，不少土家文化的瑰宝逐渐失传，自己已进入古稀之年，留在世间的日子也不多，自己有责任将这些民族瑰宝传承下去，给国家和民族留下一些最宝贵的东西。这种强烈的责任感驱使贾老重新拿起了笔，重新走在了土家人聚居的山寨中，并且加快了土家语言的收集整理速度。同时开始抽时间赶写自己的自传。他要把一个受苦受难的土家娃子怎样在党的民族政策阳光下幸福成长的经历告诉世人，告诉土家族的后代。

　　停停走走，历时3年，只有小学低年级文化、年近70岁的贾老写出了一本14万字的纪实文学《阿比的梦》，2007年12月，《阿比的梦》由华夏出版社出版。2008年，贾老被吸纳为湘西州作家协会成员。

　　这本书出版后，得到专家的一致好评。吉首大学教授叶德书评价：“这本书非常珍贵，很高兴在保靖又发现了一位民间文化土家传人，对州内的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将起到很大作用。”吉首大学文学院教授田茂军评价：“从文化遗产保护来讲，目前州里正在开展的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作中，保靖酉水是个重点，这些对州县民族民间文化保护有一定的价值。”

　　第一部小说就得到这么多专家学者的好评，这更加坚定了他的理想与追求。贾老开始继续忙活他的土家语言专著。

　　面对繁杂的土家语言研究资料，第一步工作是要将其进行分类整理，并要根据发音注上国际音标，文化程度不高的贾老感到力不从心。为了让这部《保靖土家语言实录》能尽快整理完成，他不仅到处请教专家学者，而且还在2008年邀请了该县碗米坡镇马蹄村的向魁益一同收集整理。2012年7月，向魁益、贾老以及同样致力于土家族语言的抢救及挖掘整理的土家文化研究会专家向治学，3人合编的《保靖土家语实录》由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从1959年到现在，这50年漫长岁月中，贾老一天也没有放弃过对密基卡（土家族）的探讨和研究。在《保靖土家语言实录》整理过程中，老人经常带病工作。2008年的一天，他在去龙山县坡脚镇考察的路上，多年的老病———坐骨神经痛又发作了，腰痛得厉害，满头大汗，行走不得，于是老人就在路边的草地上睡了一阵子。天渐渐黑了，他顺手拣起根棍子当拐杖支撑着，忍着痛，艰难地行走了2个多小时，天黑才到达坡脚镇。

　　因为土家族语言濒临失传，必须进行抢救性发掘，因此要抓紧时间，甚至有时还得与时间赛跑。在新作《土家语地名实录》的资料收集中，贾老不惜带着同样年过古稀、身患重病甚至不时出现痴呆症状的老伴向先桂一同爬坡翻岭，走村串寨，登门拜访，整理资料。

　　贾老的土家语收集整理成果，保护和延续了土家族文化根脉。2009年7月，贾老被中国艺术家创作协会授予“百名共和国杰出艺术家”称号。他曾经说过：“只要我活着、动得起的一天，我就会尽我的力传承密基卡、抢救密基卡。我要让世上的人知道土家族、了解土家族文化。”

　　“心在耕耘田为书，惠是积德笔作章”，的确，贾老把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土家族民族文化的保护、土家族民族精神的传承上，直到他离开的那天，他依然还惦记着他的《土家语地名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