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妹   摄

　　文/杨朝新

　　1987年的秋天，万木峥嵘，层林尽染，天空碧蓝如洗，澄澈得有点虚幻缥缈。九月里一个晴好的周末，我站在高高的诸天山上，极目远眺，重峦叠嶂，远山娥媚如黛，长风浩荡，激荡胸腔，令十八岁年轻的心狂跳不止，澎湃扬帆。

　　诸天山位于古丈县原野竹乡，山上石壁千仞，古木参天，山顶修有寺庙，供奉诸天菩萨，山下松杉密茂，溪水环流叮咚。坐在松树下，听松涛激越，鸟雀啁啾，就着一袋松子糖，一瓶啤酒就让我酡红了脸。倚靠着松树，我竟安然地睡着了，梦里变成了一只小小鸟，却张开巨大的翼翅，飞呀飞呀，飞越万水千山，却总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那一年，阳光撷带着花香照耀在一个年轻人的人生的第一途程上。一把吉他，一箱书籍，一床铺盖卷儿，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我从吉首民族师范学校（现为吉首大学师范学院）毕业后，就分配在野竹乡芭蕉村小，村子就在诸天山脚下。那是个只有两个老师的学校，我同民办老师向老师，二三十个学生，一到四年级。当听到学区校长宣布这一结果时，我有点迷茫。我以为，凭我在校的表现，怎么也得分在乡中心完小吧，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一打听，有的分配在县城小学，有的分配在乡镇中学，一同毕业的14名同学中，最差也分配在乡中心完小，只有我一个人分配在村小。虽然没有分到城镇，但村里毕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站，走向农村那样一个熟悉的地方，开始人生的第一课，激动和欣喜不久便占据了年轻的心灵。

　　上班第一天，全学区开会。会议结束后，我和向老师每人背一大包教科书和学生练习本，翻越高高的诸天山来到学校。向老师40多岁，矮小精干，每到星期六、星期天都要赶回家做农活，星期一打早赶到学校上课。所以，晚上，我俩搭伙办饭菜。

　　我拿出父亲打发我上班的陈年腊肉，腊肉放在谷堆里，保存得很好，肉质暗红，还泛着淡淡的腊熏肉香。向老师还从乡场上砍了两斤上好的后腿肉。我才上班，还没发工资，当然称不了肉。这样，我俩的晚餐在当时也算很丰盛了。我们邀来村长同吃，村长家就在学校后坎。吃饭前，向老师从黢黑的碗柜里取出一个50斤装的塑料壶。淡白壶里是淡黄的酒液，那就是乡场上农家自酿自销的苞谷烧酒，5角钱一斤。农村有了红白喜事，大都喝这种酒，几十斤的酒壶，用瓷碗满满倒上，吃着大片的肥肉，大声喊，大口喝，管够喝，呼天海地，山村都醉了。这就是我的湘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豪爽劲就是千百年来湘西人抗击外侮、搏击自然，砍头不过碗大个疤的血性坚韧和粗犷豪放。

　　向老师取了三只大瓷碗，满满倒上白酒。“向老师，我不会喝酒。”见那架势，我有点慌了。确实，在毕业会餐的时候，我只喝了两杯啤酒就满脸通红，像只大公鸡。“小杨啊，日子长着呢，要学会喝酒，喝酒的好处多着呢。”向老师意味深长地劝导我。想想自己今后就要面对流鼻涕、满身灰的小学生，自己从一个农村伢子变成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时，不禁悲欣交集，情不能已。学校离老家也不过七八里，我从农村走出，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家里来了。有什么理由不喝酒呢？这就叫醉倒在家门口。第一次喝这么烈度的白酒，火辣辣的，烧喉咙，不多久，血液开始沸腾，浑身火烧火燎的。那一晚，我醉了。山村阒寂，风过无声。第二天，面对几十个活蹦乱跳的学生，我默默地笑了。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它永远丰富多彩的本真面目。

　　我同这些小学生一起玩耍，一起学习，山村清新的山风让我心静如水。学校下边就有一条小溪，一年流淌无声。偶尔，村人杀猪了，他们会邀我们共享，也会劝上喝上一二两酒，见我一喝便满面通红，他们就不再逼我喝了。只是到乡上完小开学区会，全学区几十个老师集中了，学区食堂会改善伙食，难免要消灭几十斤苞谷烧。我不胜酒力，面红耳赤通常早早逃跑掉了。我在野竹公路上晃晃荡荡，路人不断侧目，惊异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酒鬼。我知道，我的师道尊严消失殆尽，对着野竹河清泠泠的河水，我俯下身子，捧起河水，洗了一把脸，河水连同泪水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时光也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由于教学成绩出色，两年后，我调到野竹乡中心完小任毕业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但我却辜负了学区领导对我的希望。在那个特别讲究教学质量、还没有素质教育概念的年代，学生考试成绩决定了老师的进退留转。由于种种原因的影响，毕业考试学生成绩竟然一塌糊涂。那一年，学区新建了宿舍楼，我抽签抽到了二楼向阳的一套房，正憧憬着平生第一次住上自己砖房子的时候，学区领导找我谈话，要把我调到本乡坪家小学任教。当晚，我和一起搭伙办饭的龙老师，煮了一鼎罐饭，两人吃了个精光，喝了半斤董公酒，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当我一觉醒来，我没有怨言，也没有申辩，带着还没来得及住上新房子的遗憾，一头挑着铺盖，一头挑着木箱子，冒着蒙蒙细雨，爬上高高的三月山，默默地到坪家小学报到去了。山路弯弯，山路泥泞。向上的山，搀扶着柔弱的双肩，在村人的带领下，走向人生的第二驿站。

　　同芭蕉小学格局一样，这里也是两个老师的学校，一到四年级，二三十个学生，民办老师向老师。这样，在高山顶上，当向老师星期六、星期天回家忙农活去了以后，我怀抱着吉他，弹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惹得一帮青年崇拜不已，和歌而舞。那时，学校时兴勤工俭学，我带着学生上山打柴，捡板栗子，寻村民遗落在油茶树上的茶果。柴伙我和向老师办饭用了，板栗子我和学生分享了，油茶打出的茶油作我和向老师的补贴了。山上的日子宁静而悠远，每天早晨学生稚嫩的读书声，和着偶尔的鸡鸣狗吠羊咩牛哞声，缭绕在山巅巅上，摇晃着青枝绿叶，撩拨着悠悠白云。向老师三十几岁，平时爱喝一口。当村人逢节杀猪时，我和向老师就会去买肉，特别是那种俗称水油的，必买下，不用熬油，直接在开水里焯了吃，吃得满嘴冒油，再滋滋地把苞谷烧喝得山响。看着向老师特别受用的样子，令人羡慕不已，可惜，我不胜酒力，无福消受了。

　　酒是从野竹乡场上买的苞谷烧，5角钱一斤，一大壶50斤，喝完又去买。每次，向老师喝到有点酒意时，就不再喝了，一般也只是晚上喝。喝过了，搬把椅子到坪场上，就着清净的月光，拉起了二胡，如痴如醉的样子。我自然也会拨弄心爱的吉他，自弹自唱，仿佛一场山村音乐会。每当买了肉，向老师必定亲自下厨操办，一定不要我插手。有时，没有一滴油了，我俩也会炒红锅子菜，就是把菜和水煮了，就是一餐。没有油时，也会把锅子烧红了，把青辣子放入锅中炒焦了，再用锅铲捣碎，放上盐，香辣可口，不失辣子原味，倒是一道不错的菜肴。

　　日子就这样随清风轻轻悄悄地溜走了，不知不觉在山上又是两年时光。当山上的枫叶红了的时候，初秋的一天，一纸调令，我又来到了高望界林场葫芦坪片完小。临别的晚上，我和向老师在野竹乡场上的伙铺里第一次砍了一餐，那晚，我和老师都喝得酩酊大醉，在野竹河坪坝上絮叨到天明。露重衣湿，河水汤汤。

　　葫芦坪，说是坪，其实没有半亩坪地，是酉水河边一座高高的大山，斜坡上梯田层层，蔚为壮观。从高望界林场中心完小到学校，得走上三四个小时，其间，得穿越长长的大溪峡谷，峡谷阴翳蔽日，古木苍天，虬藤缠绕，流泉丁丁。再爬上有七十二个拐弯的大溪山，山下就是葫芦坪。若是高望界大雪封山，不能通车，则需要从罗依溪搭了去凤滩的班船，从葫芦坪河头下船，再沿曲曲弯弯的小路上山。这里的地理位置通常被人们说成“看到屋走得哭”，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攀登后，终于来到了学校。学校建在一个土包上，四周是茶园和果木，四时清香不绝，花事不断。学校有7个老师，80几名学生，从学前班到六年级各一个班。我带六年级语文兼班主任。六年级共12名学生，那年毕业会考，竟然有3个考取县一中，第一次超过了高望界林场中心完小，很是让校长高兴了一阵子。那天，全校开了庆祝大会，三个考取一中的家长，从家里拿了鸡，捉了鱼，提了腊肉，在学校热热闹闹地打了一餐平伙。无酒不成席，酒是本村汪姓人家烧的苞谷酒，在酉水河一带非常有名。家长纷纷向我敬酒，盛情难却，最后自然酩酊大醉了。

　　就在日益沉醉在高山世外桃源般宁静生活的时候，一纸调令，我又来到双溪完小。在这个建在双溪交汇处斜坡上的学校里，除了教书，我还上山打柴，下河捞渔。时光荏苒，一晃就是8年。期间，醉过，哭过，笑过。以明澈的溪水濯身，涤尽烦丝，时常感恩命运沉淀。

　　2002年8月的一天，阳光很浓烈地照耀着青山绿水。还在暑假里，我离开了心爱的三尺讲台，跻身于行政机关，且从事后勤接待工作。酒，我这命中的孽障，我是离不开你了。谁能尽解人生的玄机呢？今宵酒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