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明
二十(下)
妹从小就跟娘受苦受难。为了我,纯洁清白的妹背过小偷的黑锅。为了我,成绩优秀的妹被迫辍学。为了我,妹失去了去县文工团当演员的机会。妹为了我牺牲太多。牺牲太多的结果,居然是被人胁迫就嫁,这可是终生的大事啊,弄不好一辈子都毁了。
我于是向领导求助。公安局龙教就带了几个公安,随我前去办案。我当时是抱定了要抓捕妹夫的决心的,我想,不把妹夫的嚣张气焰打掉,妹和娘永远都逃脱不了妹夫的魔掌,如果不把妹解救出来,我就枉在人世。
当我们一行十来人,浩浩荡荡地摸进村子时,妹夫闻风而逃。就剩妹和妹夫的老爹老娘。看着妹夫那连一块壁板米(湘西话;没,下文同)装,只有一个破锅歪灶的家,我立刻万剑穿心,伤心欲绝。我讲:妹,不怕,我们回家。妹却摇了摇头,不愿回家。
龙教讲:你不要怕,抓到他,我们让他牢底坐穿。
妹流着泪水,还是摇了摇头。
我以为妹还是怕妹夫威胁杀我全家,就一再给妹鼓气,让妹回家。
妹还是摇头,一脸的泪水,越摇越多,甩了一地。
我只好随着龙教等公安民警,无功而返。
走出寨门,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怆,当着众人,号啕大哭。
哭娘的无知。哭妹的懦弱。哭我的无能。
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一个堂堂的省政协委员,居然连我的妹都保护不了,我愧对世人。
娘的无知,使得我对娘更加失望,甚至绝望,而妹的懦弱和不肯回家,让我在众人面前丢尽面子,好像我谎报军情似的,我有些生气和愤怒。我决定不再管妹的婚事和生死。我管好各人就成。
我讲:妹,明知是火坑你要跳,你莫怪哥米有保护你,莫怪哥无情。
舅舅舅娘讲:妹不跟你们走,还是害怕妹夫报复,妹是牺牲各人(湘西话:自己,下文同)的幸福换取全家人的安全。
伤心透了的我,米有领受妹的这种牺牲和感情。妹举办简单的结婚宴席时,我米有送一份礼金,更米有去出席妹的婚礼,我以我的冷漠和无情,表示对妹婚姻的强烈不满和反对。
米有我的支持,娘只能想方设法为妹做一点嫁妆,弥补对妹的过失。娘是妹婚姻的始作俑者,娘得给妹一个交代。
为了妹不被婆家人看不起,也为了偿还娘对妹的亏欠,娘想方设法给妹做一套嫁妆。
娘养猪卖猪,猪不值钱。
娘养鸡卖鸡,鸡不值钱。
娘砍树卖树,树不值钱。
娘种菜卖菜,菜不值钱。
贫寒的农村和贫寒的农民,米有一样值钱。
最后,娘不得不悄悄地去县城翻捡垃圾。大街上的废纸片,垃圾桶里的啤酒瓶,阴沟边的破铜烂铁,都是娘的好收成。
在寒风中,在酷暑里,娘拿着一把火钳,把一个城市翻个底朝天时,娘的五个儿女都不晓得。娘的五个儿女,个个长大成人,其中两个还是国家干部,可娘居然沦为了捡垃圾的人!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到哪里去了?我们酒肉饭饱时心安吗?我们穿金戴银时自得吗?我们歌舞升平时无愧吗?
我米有出席妹的婚礼,当然受到了舅舅舅娘的强烈指责,舅舅舅娘讲:妹为哥遭了那么多罪,再嫁错人,做哥的也该出席,也该让对方晓得妹的娘家是有人的。
舅舅舅娘讲:学明,你晓得你娘哪门(湘西话:为什么,下文同)要把妹嫁给田二米?晓得你妹哪门不跟你回来,选择留在田二身边米?
我讲:是怕田二动杀气。
舅舅舅娘讲:是的,但你娘和妹怕的不是对她们动杀气,而是对你。你娘天不怕地不怕,一辈子米有跟恶人低过头,还会怕一个田二?是怕你受到伤害。在一寨人眼里,田二就是混社会的,烂得不能再烂,你娘和妹担心田二港(湘西话;讲)到做到,真把你剁了。所以,当田二口口声声要杀人时,你娘选择了低头,你妹选择了牺牲。
我,无地自容。我突然觉得,我各人就是一个垃圾,是人们不要、娘和妹却很珍惜的垃圾。
当妹孤立无援地带着恐惧嫁给妹夫时,当娘孤独无助地带着恐惧嫁出女儿时,我不是紧紧地站在妹和娘的身边,保护她们,安慰她们,而是埋怨他们拖了我工作的后腿,不闻不问,任凭娘和妹走向恐惧,走向火坑。娘和妹是多么祈望我出现在妹的婚礼上呀!哪怕我不送上礼物,不送上祝福,就那么在妹的婚礼上一站,娘和妹都会高兴,都觉安全。我却米有,压根都米有。我只想着我的工作、我的进步、我的愤懑,却米想过娘的辛酸、妹的眼泪。一个人因为工作而不珍惜亲情,放弃亲情,甚至践踏亲情,那他工作再好有什么用呢?他再进步有什么用呢?讲白了,还不就是为了各人的功名利禄吗?一个把功名利禄看得比亲情更重要的人,往往是薄情寡义的人。
我那么理直气壮地责怪娘害了妹妹,其实真正害妹妹的到底是谁呢?害娘的又到底是谁呢?我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可我就从来米有做过顶梁柱,我永远想到的只是我各人的功名利禄,我永远顶起的只是自己的利禄功名。如果我不怕苦怕累,如果我承担起一点点家庭责任,如果我有一点点湘西男人的血性,妹妹和娘都不会这样感到脚下的大地是空的,妹妹的婚姻也不会如此心酸和无奈。
我欠妹的不是一份彩礼、一声祝福,而是今生今世。
我欠娘的不仅是今生今世,还有来世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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