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望 里耶,地处酉水中游,毗邻鄂西、川东,连荆楚,通巴蜀,在湘西,与王村、浦市、茶峒并称四大古镇。不过,随着陆路交通的发达和水路功能的衰退,“大”的称谓已经成为历史。 我第一次去里耶是在2003年初夏。那年,湘西降大暴雨,山洪泛滥,肆虐城乡,我星夜兼程赶往龙山县里耶镇抗洪救灾。国道省道全为洪水阻断,车只能改走乡道,从龙山茅坪上洛塔界,穿乌龙山大峡谷,过洗车河,走苗儿滩,经隆头,沿路山体滑坡,泥石俱下,险象环生,当我翻山越岭拖泥带水冒雨赶至里耶时,镇街上已是水深过膝,居民住房、门面店铺全浸泡在洪水之中。我与里耶的初次会面,都是一副水淋淋的样子。 开展救灾工作中,我听说2002年修建碗米坡水电站时,在里耶靠酉水河边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城遗址,经过抢救式发掘,已出土了大量的秦简,但刚发现不久,防洪堤尚未筑起,上涨的河水随时有可能将防护措施还未完善的古城遗址内的珍贵文物席卷而去,严防死守,保护古城遗址便成了一项重要任务,于是沿着古城的河堤边堆砌了许多用来增高加固堤坝的沙袋碎石。当时,忙于救济灾民的我尚未明白古城遗址的发现对湘西乃至中国会有多大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意义,一晃而过,这事便在心上不作多久停留。 2013年的孟秋,十年之后,我又去了里耶,但此刻面对的已是一座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需要仰视的古城了。我特意挑了一家紧挨古城、傍酉水河边的宾馆入住,好让自己吞吐呼吸间,多感受些古镇历史文化的气息。放下行李,我便迫不及待地就近游览古城遗址。经过这些年来的修复,古城旧貌已还原出一个雏形,有护城河、夯土古城墙、房屋建筑遗址、作坊、排水设施,靠河边已筑起了高大牢固的防洪堤,几口出土秦简的古井也被很好地圈护了起来。平时不涨水,堤与河面与镇街便有了很高的落差,在堤上行走,牵着河风,吸着有些潮润而清新的空气,可以随心所欲地看远处的山、看近处的水、看身边的人、看堤内的城、看水上的船、看对岸散落的村寨。于是,防洪堤成了人们茶余饭后“闲庭信步”的最佳去处。 绕城走了一圈,在完成一次与古人脚踏实地的接触后,带着许多兴奋来到离古城约1公里远的“里耶秦简博物馆”,馆名是当代书画大家黄永玉先生亲笔题写。走进博物馆,便有一股浓浓的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馆内按古城原貌,运用现代科技手段仿制了十分逼真直观的场景,如街肆、军营、秦代战车、士兵操练……栩栩如生,仿佛置身于秦朝的时光。橱窗展柜还摆放有许多当地出土的战国秦时的物件,如竹简、玉器、陶片、青铜兵器……据统计,里耶是至今为止我国出土秦简最多的地方,其数量比之前我国发掘的秦简总和还要多。望着一件件珍贵的文物,想象着里耶古镇当年的繁荣,以及秦楚巴濮鏖战的硝烟、跌宕的命运,脑海里思索的不仅仅是历史,而是一种千年的穿越。 从大地上消失的那一刻起,它或许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偶然的机遇,让人们打开了脚下这口封闭的古井,打开了千百年来不见天日的寂寞而又黑暗地忍耐,把那段尘封了两千多年的血与火、悲与欢、灵与肉、生与死炼就的历史剧从地下搬到了地上,且用一种灰暗迷蒙的基调,洗尽铅华,成就旷世的奇迹。 一个在诸侯纷争中叱咤风云横扫天下,实现中国统一的大秦帝国,十五年的演出实在太短,它还没有来得及整理自己的容装,繁忙烟尘中便匆匆谢幕。但历史并没有抛弃它,而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把它深深地埋入了心胸足够宽阔的大地的怀抱,这或许是天意地安排吧,让它深接地气,陈酿了千年,积淀了千年,而今一朝打开,这股醇香闻所未闻,这分厚重前所未有。 晚饭后,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月亮已心急火燎地爬了出来。我怀着期待去古镇老街散步,想捡拾点秦朝韵味,寻找些秦人的蛛丝马迹。老街不长,但很静,月色抚摸下的石板街泛出瓦蓝的亮光,行人很少,没有商贩叫卖,没有艺人卖唱,很惬意的微风吹着,家家户户的门前挂着大红灯笼,显出喜气,灯光不是很明,摇曳的光线弹奏出一串串老街的古风古韵。偶尔与坐在门前歇凉的当地老街人交谈几句,想听听秦人后代的口风,但和我一样,就是个本地的普通百姓,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许多被城市喧嚣和世俗烦恼追赶得匆匆忙忙的人们所向往的安宁平静闲淡的生活,他们正很平常地享受着。一些房子大概无人居住,房门虚掩着,少有人气,但从房屋的建筑风格、板壁的陈旧和积年的水印,可以感觉到它岁月的沧桑。 走出老街,上防洪大堤,皎洁的月光铺洒在酉水河面,为静静流淌的酉水河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灰。河中有游船划过,把天上的星月荡漾了起来,水面立时泛出片片银光。天上星月,水中银河,彼此辉映,用自然的轮回把岁月一遍一遍地刷新,而它们亘古的清辉从不褪色。仰望明月,眺望汩汩流逝的酉水河,它们泰然自若,对人世间的血火情仇毫不在意,总是以一贯的神情注目古往今来的荣辱盛衰,那从容淡定的平静里,找不到一丝曾经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痕迹。两千多年来,有谁听懂了那昼夜不息拍打古城墙脚的水声?有谁看懂了那阴晴圆缺的明月每晚行走古城里巷的神色? 历史踉踉跄跄地前行着,而里耶在历史的前行中毫无疑问地担当了一个不可或缺的阶梯,是历史成就了里耶,还是里耶改写了历史?或许二者都有。我伫立堤岸,沐浴着高悬天空曾照古人的月光,聆听酉水河潺湲中舒缓的桨声,心头好似接收到一种遥远的回音,脑海里便奏起了秦、楚、巴蜀及土著濮人等少数民族浓郁的文化交响乐,清晰、响亮、激越、奔放、粗犷、雄浑…… 行走里耶,总有一种慷慨悲壮的情调感心动耳,荡气回肠,挥之不去,忆之又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