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方华
初识酉水,是三年前的春天。
车至二酉山下,雨雾朦胧中的二酉山犹如蓬莱仙境。于是,弃车登船过江,那春日里的酉水,嫩得使人禁不住要掬一捧饮个痛快。在这莽莽武陵群山深处,有这样一条水,这样一座山,不得不令人艳羡。林则徐到了沅陵,看了这山、品了这水,也不得不发出“一县好山留客住,满江秋水为君清”的咏叹。
二酉山,确实是一座文化的圣山。尧帝的老师善卷曾隐于此山,德流汤汤,源远流长;秦末博士官伏胜偷运五车书藏于此山,使诸子百家学说不至在焚书坑儒中灭绝。酉水边上这样一座不奇不险的小山,竟为中华五千年文化立下赫赫功勋。
一路攀登,一路思索:单在这沅陵,在这即将涌入沅江的交汇处,酉水就滋润出了这样一座圣山,那她自湖北宣恩而来,穿越湘西数百里,这一路该是怎样绮丽的风景!
数日前的周末,禁不住一帮文朋好友相邀,再临酉水,一睹她的风姿。
这次,我们去的是迁陵和里耶。
高速贯通,自泸溪白沙至保靖迁陵不过一个半小时。然一路走走停停,下午六点半出发,居然走到晚上九点才到。好在保靖作协的朋友性子好,素质高,没有半句责怪。知道我们已饥肠辘辘,径直将我们带到了餐馆,只是精心预备的一桌饭菜早已放得冰凉。
酒过三巡,我们到宾馆安顿妥当后,看看时间,晚上十点半,这应当是一座城市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间。同行的文友们心领神会:早听说迁陵城内酉水绝壁上有“天开文运”摩崖石刻,不知在夜间能否一睹为快。正好一位在保靖某机关任职的杨姓朋友热情得很,愿陪我们前往。于是,便三五做伴,朝着河街走去。
夜市初上,肥头大耳的光膀厨师挥动着铲勺不停地翻炒,一阵阵烤肉的香味、炒饭炒粉的香味扑鼻而来。高谈阔论的、放纵大笑的、大口吃肉的、大口喝酒的,坐满了整条街道。有时想想,在这样一个周末,邀上三朋两友,找一个小摊坐下,可豪饮、可畅谈、可高歌、可大笑,平日里的繁杂全部抛之于九霄云外,何尝不是一大乐事。
来到沿江大道,仿佛进入两重天地。除了静立的路灯外,极少见到行人。夜已深,或许都已休憩了吧。循着朋友指示的方向望去,除了一面青黑的山体和几粒稀疏的灯火外,“天开文运”四字根本不见踪影。朋友说,不急,晚上黑灯瞎火自然看不清,明早再来,保证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转身回宾馆,又经过那条夜市街。经不住朋友一再邀请,我们便找一处坐下,成了其中一员。
这位杨姓朋友有个响亮的名字———杨志,和《水浒》里那位卖刀的青面兽同名同姓。弄得我和他打招呼,总得先问一句:“朋友,最近刀卖得怎样了?”同座闻之皆愕然。这家伙长着一副壮实的身板,古铜色的皮肤格外健康,可就是这样一副粗犷的模样居然架着一副眼镜,怎么看怎么不搭调,估计得用网络小清新们常挂在嘴巴的“逆袭”、“屌丝”之类的词语来形容才妥当。这家伙的酒量和水浒里那位估计也有一拼,喝起啤酒来,我一杯,他两杯,居然把我搞得晕头转向。后来是怎样回宾馆的,我虽然努力回忆,但至今没有想起来。
翌日,一向早起的我,让朋友们多等了半个小时。
用过早餐,我们又来到了酉水边。
连日阴雨,酉水略显浑浊,天空也略显暗淡,但视线内的风景,却足以看得清清楚楚。眼前的长堤上,是一袭长长的文化墙。墙体并不高大,甚至有几分简陋,几丛绿化灌木若是再长高点,可能会把这墙体遮掩住。但当你细细品味,你会发现,这文化墙几乎是土家文化的百科全书。从历史记忆到民情民俗,从先祖名人到历史风物,凡与这方水土有关,几乎尽数被收录于此。每一个概念,都以图文并茂展现,文字简练晓畅,图刻线条优美。市民至于此,可浏览、可赏玩;学者至于此,可揣摩、可思索;即使三岁的孩童至于此,也可字字句句念起来,一幅幅图画摹起来。我们常说不要忘记“根”在何处,或许我们的根原本就在一页纸上、一扇墙上,抑或是在一间窄窄的老宅里。而在这酉水旁的一道长长的堤上,一扇矮矮的文化墙上,仿佛也能品出土家文化的“根”味儿来。这一切,足见保靖文化人的精心独到和用情至深。
我们一边在绿树掩映的文化栏中拾掇,一边前行。忽然,有人惊叫道:“看,‘天开文运’!”我们循声望去,对岸的绝壁间,“天开文运”四个大字跃然而上。仿佛刚被重新刷上朱红大漆,格外醒目。据朋友介绍,这幅摩崖石刻还有个动人的故事。传说在清光绪年间,县城内有罗氏兄弟赴省乡试,有高人指点:兄弟二人应试不难,但家乡有高山阻隔,恐文运不开,若在酉水对岸刻上“天开文运”四字,可保无恙。其父依此而行,请工匠花费60余日工期,终成一幅“天开文运”摩崖石刻,罗氏兄弟果然同科中举,一时传为佳话。罗氏兄弟中举是否这幅石刻庇佑暂且不说,单是罗父这般殷切爱子情深,就足以使人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罗氏兄弟同科中举,或是对其父最好的报偿。今日,罗氏兄弟早已作古,但“天开文运”石刻却留了下来,成了酉水河畔一道永久的景观。或许,这方石刻真有灵性,不然,保靖这崇山峻岭之地,怎么会出了个写《娘》的彭学明,还有个写《土司王朝》的彭图湘呢!
我们的思绪还在那长长的文化墙间留恋、还在那方雄伟的摩崖石刻前瞻仰时,车轮翻动,我们奔此行的下一站———里耶而去。
酉水一路为伴。时而奔涌向前,时而被碗米坡这样的大坝拦腰截断;时而消失在群山深处,时而又像久违的朋友在山脚候着,等着我们并肩而行。这一路,都被酉水滋润得妖娆多姿:山,一座比一座灵秀;地,一块比一块肥沃;人,一个比一个壮实。车在高木密林间穿行,数不清的奇峰峻岭就被抛在了身后;车在田野乡间疾驰,那旖旎的田园风景便把我们包围。来不及细品这沿途的美景,我们又来到酉水岸边。
一条长堤将小镇牢牢围住,酉水潇洒地绕城而过,一座钢筋水泥大桥横跨酉水。过了桥,便来到里耶城中。
我们顺着河提而行。一侧是千里酉水,一侧是老街古巷。清风徐来,微波轻漾,江山辽阔,心旷神怡。水岸边,几只乌篷渔船如几片枯叶,漂浮于水面,弦上,数只鱼鹰并排而立,将脑袋深深埋进翅膀,正养精蓄锐,仿佛只需主人一声令下,便可立即钻入水中,擒住三五条大小鱼儿来。在摆手堂前,四围殿宇合立,正中坪场开阔。是时,除我们三五游客外,四下无人,但当您静静聆听,那一声声牛皮鼓仿佛正在敲响,那一声声牛角号仿佛正在吹起,烟烛袅袅,老司正在施法;篝火熊熊,映红土家男女的脸庞。于是,人们围成一个个圆圈,摆着手,踏着步,轻舞着,律动着,要用这种古老而原始的方式,跳出一个风调雨水来,舞出一个物阜年丰来!
人在这青石古巷间穿行,在这吊脚木楼间留恋,思绪仿佛飘到了三百年前。河岸边,来自长江洞庭的商船溯江而上,在这里装卸;武陵群山深处的一担担山珍山货,在这里上船。在这青石古巷里,旗号飘飘,吆喝声不绝。拉纤的纤夫、撑船的水手、赶路的马帮、做买卖的小贩,或饮茶,或喝酒,或疾走,或徐歇,在这茶楼酒馆、在这商铺门店,都是一片忙碌的风景。里耶,于清康熙年间始建街道和码头,雍正年间设置里耶塘,并渐成集市,与王村、浦市、茶峒并称为湘西四大古镇。想必在三百年前,定是这样一番忙碌的风景。
往事总被雨打风吹去。那人、那事,终将成为千里酉水泛起的一束束细细的浪花。
我们来到这口古井边。古井呈四方形,四壁用木板夯筑,井中是一汪清水,深不见底。就是这样一方窄窄的古井,居然填写了一个王朝空白的历史。当年博士官伏胜偷书五车,一路向南飞奔,将这诸子百家的著作藏于酉水岸边的二酉山时,不知他是否料到,同属酉水流域里耶的一口古井里,被投下了数万枚竹简,一个王朝的历史,被埋进了土层深处。
伏胜是幸运的,秦亡后,他将这五车书献于汉高祖刘邦,高祖大喜,遂将二酉藏书洞封为“文化圣洞”,将二酉山立为“天下名山”,此后,二酉山二酉洞就成为天下圣迹,成为读书人毕生向往和追求的地方,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自此扬名。相比二酉山,这口古井沉寂了两千两百年。两千两百年的寒来暑往,两千两百年的光阴轮回,一个偶然的机缘,这段埋藏两千两百年的历史又重见天日,这潮湿的井口,俨然成了时光的隧道,沿着它,今天的人们又重见了那段战火烽烟的历史,又能重温两千两百年前那段曾被湮没的文明。
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或许有,或许没有。出生,便是消亡;消亡,或是另一种生存。
只有脚下的酉水,依旧滚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