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籍二木
有一个搞哲学的德国人,叫叔本华,他认为建筑是最低级的艺术,因为建筑诞生之目的便是功用性的,对于美来说不过是兼顾而已。依这观点,确又有些道理,毕竟这世间能像美人儿一样既让你处着舒心又让你看着养眼的不多。
但这长相酷似贝多芬的哲学家可曾发现,那些久久浸润了岁月的旧屋,是如何弥散出摄入心魄的魔力来的。诚如他自己所说:永恒的时间之河会激发出令人颤抖的壮美。如果这般,难道不是一流的艺术吗?
建筑一旦背负了历史,便有了灵魂,便会成为人的记忆。
背负一段历史,就是背负一段岁月,不必要惊心动魄的传奇,但一定有刻骨铭心的缠绵;不必要朱门宏伟,但一定是有血有肉。曾在乡间路旁见过一所废弃已久的仿苏建筑,平房三间,土墙青瓦,墙面剥落,椽瓦坍塌,屋内已是杂草蓬乱,像极了一个残喘路边的潦倒拾荒人。但见那破墙之上,革命语录依旧血红,字体虽是残缺还仍然劲猛如钢,这是曾经的革委会?乡公所?还是司令部?久久凝视,世界慢慢静如海底,只听到自己的呼吸。这些见证时光的旧物,就像枯坐门前看人来车往的耄耋老人,曾经的赳赳武功猎猎红旗,曾经的热血如火慷慨激情,都如夜后酒醉人归的残宴一样尽归于静寂。他不说话,你自听得见千军万马风云叱咤。
总觉得,古旧的建筑必呈现其破败不堪,而渲溢出时光的魔力和沧桑的感慨,行走在湘西的街巷里,常会不期而遇那些落尽铅华的深宅旧院,对它们最好的欣赏便是独自寻到无有人至的小房角落去探幽,看那飘着粉尘的淡金阳光缕缕透入窗棂弥散霉旧的味道,在斑驳的墙柱上细细筛觅那些房子曾经的主人有意无意留下的印迹刻画。用手轻轻抚在上面,便有种通灵般的感受,时空另一头的前尘往事和种种心结便顺着木纹转于指尖,缓缓游移萦绕在你密密掌纹里,前世,某人某夜为你点的那一盏烛光透过重重岁月又悄悄照进心来。
破败的旧宅虽然魅力十足,但新的时代正汹汹而来,简洁干练的现代主义建筑已迫不及待纷纷破土而出,那些曾经屋顶流淌着优美曲线,建筑低矮于树木而让空间游动在园林之中的旧国度不复存在了,我们好像被外星人侵略了一样,高大的现代建筑如穿上西装的变形金刚突然列队站满了地球,树林变成了他们脚下不起眼的小草,人类不再是建筑的主人,我们变成了五金店里的螺钉,被分别安置在大小不一的盒子里。在我们担心有一天机器人会取代我们的存在时候,我们自己营造的建筑已先行灭杀了我们的心灵。
难道叔本华的说法是真的?建筑若给你肉体的安逸,便不能留存你心灵中的美。
滚滚红尘的步伐我们即无力阻挡,但如何用现代工艺来表达传统意境,将厚重的历史从疲惫老旧的建筑中移栽于新的身躯之上,是值得探索的,这方面,日本走在了前面,“奥”与“轻”可谓日本建筑之魂,历经日本几代建筑大师的提炼,其建筑手法已从象形走向意象发掘而直至精神空间的体现,他们的建筑已无模仿痕迹,脱胎换骨,甚至可以通过粗重的现代建材表现出日本典雅、灵巧的“轻”造型。
中国的建筑不论新旧,其魅力全在于传承,但是很多时候我们一提传承便就是仿古,一说仿古便就是大屋顶、木构架、青砖套黑瓦……这样的简单堆砌看似起死回生实则没有灵魂,却好比青楼里的老鸨穿上戏服。
用现代建筑传承历史,只有放弃形制才能抓住灵魂,唯建筑之魂才可以直指人心,像一种暗示的力量,打翻你心中那碗孟婆汤,叫你醍醐灌顶、灵台透亮。其实我们除了那些聚光灯下急功近利的仿古山寨外,亦有不少漂亮房子是暗藏于市井之中的,在浮世红尘中灵气动人,叫你一见难忘。曾在湘西的一个景区里住过一家酒店,酒店颇具奢华,城堡般的墙柱,厅内却又梁枋穿错,偶有挑檐吊角,仍还你一个空透清远的土家风情,整个建筑U型半环,中嵌苏式园林,泳池鱼塘樟柳相错,间由卷棚顶长廊绕连,匠心独运的是客房走廊镂空外墙一截,内掩薄帘,夜来灯光鹅黄,映衬帘内有人影幢幢,而长廊中女员工着裙装默默成队而行,恰逢中秋月明,汉宫古韵油然而生。
建筑的至高意境犹如手捧流沙,你不能复制,无法留影,也不可录音,乃不可言传之美。
用现代主义来表达传统之美,除唤醒历史记忆之外,更重要的是要烙上其地域和民族性,否则,便是顽石一块,空存万年。湘西本土建筑,仅只吊脚楼而已,但真正的吊脚楼却并不在尘嚣中,他们都在偏僻的古村落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穿风过雨空透灵秀、非仙非凡林间水傍,他不是人间的住所,是灵幻小说里的精灵之居,不染尘俗,仍旧物物相易不识钱币,吊脚楼虽属干栏结构,但却用梁枋向外轻轻一挑,挑出风情万种,挑出了尘泥之外。据说,修建吊脚楼时掌墨师傅会念动秘诀咒语,建房的每个步骤都有神秘的仪式。难怪,吊脚楼如此灵气逼人。
但湘西还有一种建筑,叫印子屋,或叫地主屋,一律的青砖黑瓦马头墙,若空置多年便有些阴森,此为晚清外来传入的徽式建筑。所谓印子就是票子的意思,印子屋意为有钱人屋,土豪之家。
如今仿旧建筑往往爱仿成印子屋模样,只因其适用现代建材,且徽式元素又易于把握,而用现代建筑来表达吊脚楼之美,则极难。吊脚楼之精奥在于“灵”、“透”二字,“灵”是要和谐自然,“透”则要挑出世外,占地又不能大,方寸之间要将空间组合拿捏的恰到好处,颇费思量。
吊脚楼聚集之处便是土家苗寨,而湘西土家苗寨更是一种神奇,在中土文化里,王权是必须通过建筑形式来宣扬到极致的,比如屯兵凤凰的黄丝桥古城,城中道路横平竖直,循规蹈矩的中轴线布局,衙门官邸必居其中,为的是宣扬那遥远的天子威仪。而自然寨子却几乎看不到政治秩序和社会等级,寨内道路极不规则,整个寨子的延展,像丛林杂草间的一颗卑微种子独自默默繁衍铺开,或像一滴墨汁掉进清水,或像岩石上的青苔……湘西的寨子不是修建出来的,是如同植物一样在林涧自由生长出来的。旧时,汉人官兵不敢擅进湘西的寨子,就是怕那些逼仄弯曲湿漉漉的巷弄和幽暗低矮的破败茅屋里密藏着巫术与谋反。
我见过一张天才的画卷,画中有座大厦至今难忘,那大厦拨地百丈,整体呈组合塔造型,其房间采用错层设计,阳台彼此相互交叠,做成吊脚模样,所有窗檐及摭阳棚都用张膜材料出挑,皱成鳞鳞青瓦状,外墙却像围了一幔巨大的土家织锦,织锦图案尽是树荫薜萝、森林瀑布。远处望去好似突兀的一处山崖,土家苗寨错落其间,云霞之下仿如海市蜃楼一般,美艳不可方物。古旧部落的建筑之美,往往美于微末之间,如山涧芙蓉自开自谢,但若通过现代主义科技手法的表达,其难以言传的意境便能展显于世。
建筑之美无论是历史传承还是民俗守卫,我们都不能津津乐作于对其躯壳的复制。美是一种意境亦是一种灵魂,是会不断老逝而又诞生的。旧的建筑、新的建筑、更新的建筑要引领着时代前行,往返于美的轮回中。
我们开拓与努力,就会让那画卷中的、心灵中的圣殿披上时代的华袍翩翩降临我们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