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韧 摄 文/张正望 人打出世,便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之中。这由不得自己,所谓出身不由己。 什么是社会关系?按照书上的注释,社会关系是指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总称。这太宽泛,而且宽得没有边。我这里讲的只是其中的一种,即血缘关系。 记得小时候,老师发给我填写的第一张关系我人生阅历记录的登记表里,便有一栏“社会关系”,我当然是不懂这“社会关系”的意思,老师说明:凡和你在一起生活居住的父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爷爷、奶奶……反正是你的家庭主要成员都要填在这一栏,莫漏了。尽管老师左比划右比划地解释直系亲属的意思,我们的小脑袋瓜里仍然似是而非一头雾水,老师看着这帮冥顽不灵的学生迷惑的眼神,为慎重起见,令我们拿回去请教父母,和家长一起斟酌,明天上学交来。 回到家,母亲指导我说:都填上,父母兄姊自然不消说,还有你父亲的父亲、母亲,你母亲的父亲、母亲,还有你大伯二伯,大舅二舅……总之,凡是母亲能记得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她都主张填上。母亲是屋里的家长,凡事一人说了算。 我说,不在了的也要填吗?要填。莫忘记他们,他们都曾经是你的……母亲的话说得肯定而明白。 父亲忠厚老实,显得有些木讷地说:不要填那么多吧?莫讲没在了的,就是在的,也没什么来往,扯那么多进来做什么,有什么用,就填现在这一屋人就够了。他的建议只能当做参考。 “那不行,我屋历史清白,伢儿们也要填清白!”母亲坚定而又自信地说。她受过旧社会的罪、吃过旧社会的苦,根红苗正,出身贫农,没有海外关系,是无产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虽然居委会开会忆苦思甜时,一讲到万恶的旧社会,她便伤心地泪流满面,但眼流水一抹,振臂高呼“打倒吃人的旧社会”的时候,看得出,她是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出身骄傲自豪高兴。 我看母亲织出的这张“社会关系”网也太复杂,按照血缘直系旁系地排列起来,像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每个人就像缀系在枝头的果实。每当我懵懂地追问这些果实的来龙去脉时,母亲在努力地回忆后,都要轻轻叹息一声,而后说上一句,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我猜想那每一颗果实一定蕴藏着许多不为我知的悲欢哀乐的人生故事。 这张网对于还是儿童的我来说太大、太难撒开了,我便发挥聪明才智,在父母的意见之间来了个折中,既不按母亲讲的那么面面俱到,表格也填不下,虽然填表说明:如填写不下可另附纸说明,我宁愿削掉些枝叶,也没有耐心去搜索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当然也不按父亲讲的那么简单,没得一门亲戚,好像六亲不认似的。反正父母都不识字,他们只管照自己的想法讲,我只管照自己的主意写。于是,我用儿童单纯亲近的眼光,有所取舍地填上了朝夕相处的父母、兄姊,尚还在世稍许有些交往的二伯,再加上早已过世的父亲的父亲和母亲。母亲问,写好了?我答,写好了,看这密密麻麻的都是。我把表递到母亲跟前看,她很满意。 第二天上学,我把表交给老师,开始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总虚虚的,万一查我的祖宗三代,甚至旁门左道地搜罗,要我坦白为什么有的隐瞒不报,是否里面还有不可告人的东西,甚至上升到另一些高度怎么办?虽然家庭的苦难史经得起调查考证,但最起码要因我的自作主张挨一餐父母的痛打。而事实上,我又是个忠诚老实的孩子,只是偷懒不愿填那些感情上十分陌生、时空上非常遥远的亲戚们,并非有意“知情不报”。唉,如果一旦“挖地三尺”地追查,如果哪支哪脉的亲戚节外生枝还当真弄出点“麻纱”(问题)来,我如何讲得清楚,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讲了,谁又信?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有些后怕起来。这样惶惶遽遽的一天两天过去了,见没有什么风声,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出三天,儿童的天性便把先前的后怕抛至九霄云外了,吃喝玩乐复如从前。后来心想,也许是我父母的出身苦大仇深,我又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历史清白,不是监督怀疑对象,老师不需过细地审查我的社会关系吧,也许我填写的样式就是符合要求的吧。 后来,入队、入团、高考、参加工作、转干、入党、组织登记、提拔、调动等等填这类表的“社会关系”时,虽然对如何修剪它的“枝叶”心存疑惑,我仍如法炮制,删繁就简。这些“社会关系”,打我这儿开始,往上追溯一两代,尚能说出个经纬子丑,如再向上溯源便渐渐地有些不明不白了。所以,这张“网”上的人,说都与自己有关系吧,有的好像又没有什么很深的关系,说完全没有关系吧,却又有一股血脉在这棵大树的根茎枝叶间清晰而默默地流动传递,过去、现在、将来还总是被前仆后继的人用血缘凝成一种牢固地结合,将这张网越编越密、越织越宽,勾勒出家族历史生生不息的走向。这些表里的十多年前的甚至更远年代的生者,有的已成尘成土,原本鲜活的生命业已成为表上的一个符号,而后来的生者也终将成为这样的一个符号留送再后来的人去填写。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想我的档案袋里一定塞满了这些表格,但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搞清白这“社会关系”填写时究竟要涉及多宽的范围才算完整?这所有的“社会关系”能够给自己带来多少好的或坏的影响?这棵用家族血液浇灌的参天大树还会永无止境地生长多少年多少代呢?扛着这棵果实累累的大树,我感觉到像是握住了祖祖辈辈遗传的生命的源头和密码,又像是播下了子孙万代繁衍传承的依赖和希望。有了这棵大树,那些漂泊的灵魂就不会是断线的风筝,那些后来之人就不会是无根之木。 儿子回来问我:爸,这“社会关系”一栏若填(怎么填写)?我说:就这么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