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友芳

　　“沙水哟”，“沙水哟”！

　　“沙水”是长沙市民对白沙泉水的简称，又是过去叫卖白沙泉水的吆喝声。这吆喝声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还常常在我耳边响起。

　　1964年8月，我从湘西大山区到长沙读书。开始我是带着“走出山门，走向城市”的喜悦心情来到长沙的。可是不久，我发觉自己过不惯大城市的生活，特别喝不惯用自来水烧的开水，觉得“药味”很重。放凉了再喝也是“寡淡寡淡”的，口里没味，这就使我情不自禁怀念家乡的泉水来。

　　俗话说：“高山有好水”。我们家乡山大山高，到处都有井水。山脚下，小溪边，大路旁，寨子里，都有好泉水汩汩流出，清醇甘甜。干活累了，喝上一口凉水，疲劳就会烟消云散；有了烦恼事，喝上一口凉水，烦恼事就会和凉水一起埋在肚里。“喝口凉水解忧愁”，这首山歌唱尽了泉水的好处。怀念是怀念，在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茫茫人海，想喝一口像家乡那样的泉水，只怕是一种奢求啊！

　　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个同学“逛街”，走到一条叫“沙河街”的小巷时，汗流浃背，口渴难耐。这时却传来“沙水哟！沙水哟”的吆喝声。我们循声望去，见一个老汉肩膀上披一条毛巾，用竹子扁担挑一担木桶，木桶上盖上纱布，挂一个竹瓢。有人说：“卖凉水的来了。”我们连忙走近老汉，问道：“凉水怎么卖？”老汉爽快地说：“一分钱喝够，两分钱喝饱。”我们又问：“喝生水会不会拉肚子？”老汉不高兴地说：“开玩笑，这是白沙井的水！怎么会拉肚子？你拉了，喝了这水还会好！”听了老汉的话，我们不由分说，每人两大瓢，果真清凉甘醇，我们感受到喝到家乡水的痛快！

　　在长沙这样的大城市，听说有这样一口好泉水，我们兴奋不已。又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学去寻找白沙井。我们从劳动路与铁路的交叉口处沿铁路朝北走，走过一段高低不平的人行道和一排低矮的民房，在一处山脚下，我们果然找到了白沙井。

　　井背后的这座小山叫迴龙山，井的四周全是两三人才可围抱的古树，遮天蔽日，阴森森的，初到这里的陌生人，会有一种畏惧感。路和井都是用麻石铺成的，四眼井的中间有一块碑，刻有“白沙古井”四个大字。泉水汩汩外流，清澈见底，来这里舀水的人络绎不绝。我们几个刚离开家乡不久的“细伢子”，见了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泉水，还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于是顾不得雅不雅观，两手趴在井口，“咕咕咕”地狂饮起来。狂饮之后，我们都发出这样的感叹：白沙井，白沙井！你硬是给我们解了口渴，又解了乡愁！

　　之后的日子，我常常去白沙井。不仅去喝泉水，还会听“老倌子”聊天，他们认定“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这副名联里面的“沙水”，就是白沙井的水，讲的那样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还说毛主席喝了白沙井的水写出了“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词句，讲的那样精确无误，如身临其境。听着这样的故事，我感受到白沙井水好喝，文化底蕴也很深厚，从这些故事里，我更感受到市民视白沙井为生命，和自然和谐相处的高尚情愫。

　　从学校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可以昼夜和那些大山相伴了，和那些泉水相伴了。说来也怪，当我见到朝思暮想的湘西大山和泉水以后，我又怀念起长沙的白沙井来。时间愈往后推移，这种想念更激烈。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担心曾经给我解过乡愁的白沙井的命运：在城市水泥森林徒长的时代，白沙井有没有立足之地，它的生存权会不会被剥夺？

　　终于，我有机会去看白沙井了！这时铁道线变成宽阔的白沙大道，低矮的民房早被高楼大厦所代替，一直让我牵肠挂肚的白沙井，不仅存在，而且它的所在地扩大数倍，被专门辟为白沙古井公园。我不得不谴责我的担心是那样的无谓和多余。然而，听了几位“老倌子”给我讲述的惊心动魄的护井故事后，我又感到我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

　　上世纪末，一个有钱单位征收白沙井背后土地建设住宅小区，工程队伍入场，平整了基础，眼看白沙井即将被张开大口的挖掘机所吞噬！这时，市民们或许是听到白沙井的求救的沉吟，或许是保护自然保护生态的良心被唤醒，他们愤怒了！他们咆哮了！一面组织护井队日夜值班，一面集体上访市政府。市政府采纳了市民的意见：停建住宅小区，建设白沙古井公园。这场白沙井保卫战将和白沙井一样流芳千古！

　　我站在白沙井旁环顾四周，一切都变得很新很现代，只有四眼方井还是原来的模样。我不顾井边一块广告牌上疾控中心的警告：“白沙井水大肠杆菌超标不能直接引用”，效仿学生时代的动作，双手趴在井口上，深深地汲了一口，耳边又响起了“沙水”、“沙水”的吆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