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文

　　强悍磅礴的云贵高原宛如巨大的东向腾龙，注视着这片17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3600万土家苗汉等黎民的生活家园，这里便是声名远扬的武陵山区。

　　一

　　曾经，这里归属同一管理区划，秦时置名黔中郡，汉灭秦，对前朝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打入历史的冷宫，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改黔中郡为武陵郡，辖现湘西沅水、澧水流域，鄂西清江流域，重庆黔江流域和贵州东北部地区，领县十三：索、孱陵、临沅、沅陵、镡成、无阳、迁陵、辰阳、酉阳、义陵、佷山、零阳、充，各族携手成一统。      元朝创立行省制度，武陵分别被切割入湖广行省和四川行省。随后这里进一步碎片化为湘西、鄂西、渝东和黔东北领地，成为人们常说的四省边区，而武陵作为一个历史地理和一座大山系的名称，永久地被你呼我唤，入典入籍。

　　因为武陵山蜿蜒境内，曾经的山隔水阻、天高地远，统治者对武陵地区的管理鞭长莫及。

　　东汉至隋唐，朝廷对这里主要实行“树其酋长，使其镇抚”的羁縻政策，减少民族交往。宋元以降，将羁縻改弦易帜为“土司”制度（通过分封地方首领世袭管职，以统治当地人民），世传代承800年，直到清雍正五年(1727年)的“改土归流”。

　　千百年的“蛮不出峒，汉不入境”的封锁政策，严重地制约了这里的经济社会发展，史书在描述这里的生产情况时说：“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却也从客观上减少了贪婪对这片土地的觊觎，最大程度避免了争斗、杀戮带来的血腥及动荡，加之内部较为自由，于是成为乱世中的一片绿洲，使历朝历代视为武陵蛮的种族的血脉得以保存，疆域得以完整。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尽管人们对陶渊明“桃花源”创作原型在哪里的争论从未停止过，有常德“桃花源”说、重庆酉阳“桃花源”说、贵州石阡“桃花源”说，莫衷一是，但不管哪种说法，都没有脱离武陵山的范围。因此，硬要说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真有实指，那么何尝不能由此推定它就是如画山水与偏僻封闭交织一体的武陵地区呢？

　　二

　　有人说，“桃花源”这一美好愿景，某种程度上只是陶渊明们的想象和向往，一种诗意的志趣表达和抒怀罢了。此言不差。其实在封建王朝统治的社会里，没有祸乱和“王税”、充满自由和谐的世界，从何谈起呢。然而，今天的武陵早已百倍于痴人说梦的古老“桃花源”。

　　东西横亘四五百公里、南北纵贯七八百公里的武陵山及其余脉，呈东北———西南走向，以千山万壑、层峦叠嶂、峰连九霄的气势屹立于湘鄂渝黔四个省市的边界地区。山割水切、山横水纵、山重水复———惊世的喀斯特地质奇观，大开大合，令走进这片沉厚雄峻的高山群落的人们，无不怀着一种深深的敬畏和感动。

　　张家界，“放大了的盆景，缩小了的仙境”，1992年12月因奇特的石英砂岩大峰林被联合国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里以峰称奇、以谷显幽、以林见秀。“三千奇峰”，演绎出金鞭岩、神鹰护鞭、师徒取经、劈山救母、天书宝匣、定海神针、南天一柱、罗汉迎宾等一个个惊世骇俗的传说。“八百秀水”，流出宝峰湖的波光潋滟、静如处子，流出神堂湾的激流飞瀑、翠绿欲滴，也流出水绕四门的山门洞开、“蛟龙”际会。

　　梵净山，武陵山脉的主峰。全境山势雄伟，群峰高耸；溪流纵横，瀑飞泉泻；蘑菇石傲岸奇崛，金顶山突兀凌空。典籍上考证，唐朝以前梵净山称“三谷山”、“辰山”、“思邛山”，明代以后称“梵净山”，“梵净”乃“佛教净界”。梵净山的闻名缘于佛门莲花的千年绽放，这里有四大皇庵、四十八脚庵等庞大寺庙群，以此奠定它著名的“古佛道场”的佛教地位，成为中国五大佛教名山中唯一的弥勒菩萨道场， 佛教文化为这里披上一层肃穆而神秘的色彩。

　　新宁崀山，与千里之隔的张家界南北遥相呼应，同样位添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崀山景美，丹崖青山辉映成趣，扶夷江水碧蓝清透，苍茫山野春绿秋红；崀山雅致，青瓦白墙、小桥流水的古式民居依山而建，古堡、山寨、寺院隐没山中；崀山长情，文人墨客在这里写下不计其数的诗赋华章，著名诗人艾青就曾发出过“桂林山水甲天下，崀山山水赛桂林”的咏叹。　

　　还有“十里绝壁十里瀑、十里画卷十里天”的永顺猛洞河，“奇峰盘古、悬溪百丈”的吉首德夯，“九九曲折八十一、峰回弯转数十里”的通道万佛山，“若说秦龙书尽废、空山万卷不曾焚”的沅陵二酉山，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城步南山，“四周秀峰环列、湖内水碧岛绿、湖上鹤鹜齐飞”的地震遗址黔江小南海，尊享“落在凡间的伊甸园”美誉的武隆仙女山，陡峭悬绝、横断天涯、神秘幽深的恩施大峡谷……每一处都是一个不朽的自然传奇，每一处都是一件上苍的超迈杰作。

　　长河日夜流。武陵大地，众多百转千回的淙淙溪流，带着入海的梦想，一路长大健硕，万涓成河。万古奔腾的清江、乌江、沅江(酉水)、澧水和资水等几条主干河流像一条条彩练，一条条以柔克刚的彩练，不分昼夜、永远不知疲倦地舞动于武陵十万大山的崇山峻岭，舞动出悬崖绝壁、高峡平湖，舞动出巉岩岛礁、泥滩沙洲，舞动出两岸大小坝子、缓急坡地，这便是武陵人赖以生存的不二家园。恩施土司城、咸丰坪坝营；桃花源、酉阳龚滩古镇、龙潭古镇、黔江濯水古镇；松桃苗王城；凤凰古城、龙山里耶古城、永顺王村古镇、洪江古商城、黔阳古城……这些散落在江河沿岸、复活隔世记忆的深深故园，就是镶缀在条条彩链上的颗颗明珠。

　　三

　　著名作家彭学明在《我的湘西》一书中曾说，“最让我骄傲的是，湘西不但盛产五谷杂粮，还盛产民风民情，任何一个旮旯角落，都有民风民情在呼呼奔窜，像火，把我们的骨肉烧化成团团春水，汪汪溢流。”

　　山同脉、水同源、人同宗、民同俗。武陵山，放大数倍的湘西，民族风情照例像离离原上草一般蓬勃葳蕤。在历史的长河中，武陵地区的少数民族在生产生活中形成并保留了五彩缤纷和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成为人类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土家族梯玛神歌、土家族山歌、土家族哭嫁歌、苗族古老话、苗族歌谣；土家族摆手舞、土家族撒叶儿嗬、土家族茅古斯舞、湘西苗族鼓舞、土家族八宝铜铃舞；土家族打溜子、桑植民歌、石柱土家啰儿调、酉阳民歌、酉水船工号子、黔江南溪号子、长江峡江号子；辰河高腔、思南花灯戏、德江傩堂戏；土家族舍巴日、苗族赶秋节、苗族椎牛祭、秀山花灯、土家女儿会，等等，这些民间文学、民间舞蹈、民间音乐、传统戏剧、民间习俗，或恣肆张扬土家族、苗族与天斗、与地斗，不惧艰难、豁达乐观的生命个性，或酣畅表达土家族、苗族感恩祖先、铭记祖先、慎终追远的祖先崇拜情怀，或烈烈彰显土家族、苗族那入骨浸血的庄严与诙谐兼收、豪迈与深沉并畜的精神内涵。

　　武陵山的民间舞蹈，其实就是一种裹满巫风楚韵的民族史诗，以其原始、古朴的审美观和艺术之美，写意生生不息灵魂的激情飞扬。

　　“摆一摆春播种哟，摆一摆秋摘采哟，摆手摆得山水笑，摆手摆得鸳鸯来……”摆手舞绝对婉转缠绵，它再现了土家族农耕生活的全过程，反映出土家人民热爱生活、不畏艰险、顽强生存的乐观主义精神；

　　“人死众人丧，大伙儿都扰场，一打丧鼓二帮忙。”鄂西撒叶儿嗬委实令人惊奇。当激越的鼓声响起，那些雄健勇猛的男士们便会用劲霸阳刚的肢体，演绎出一个个丰收和死亡的图腾，在一个生命消逝的悲凉气氛中，体现出笑看生死的大彻大悟。

　　如同唱歌跳舞一样大众的铿锵苗鼓，手起锤落、腾挪辗转间，既能够把一个男人身上沉睡了一百年的豪气与热血重新点燃，也能够把一个女人心底暗藏了一世纪的百媚与千红化为粗犷，成为容纳一个民族一路走来的历史风影的最佳形式。

　　桑植民歌《马上树上扎灯台》、利川灯歌《龙船调》、湘西土家山歌，这些土气却不失动听的民歌，掺和着泥土的芳香、青草的味道，不分四季地在武陵山这片莽原的皱褶深处飘荡，或浑圆嘹亮，或优美抒情，或欢快活泼，或低沉哀怨，或气势磅礴，或荡气回肠，或激昂向上，连天空的云朵也会高高地竖起耳朵，连总是撼动林海松涛的山风也会自觉放缓脚步。长久以来，那土生土长的旋律像一弘清溪无声滋润着父老乡亲柔柔心田，愉悦之，陶然之。至于那包藏爱情祸心的民歌，则是将那种直勾勾地情意，发酵成一根软软的丝带，结结实实地缠绕在年轻阿哥、阿妹的心上和腰间。多少回合的你问我答，爱情的种子悄悄发芽，随后成长于水稻、苞谷拔节的日子，瓜熟于五谷飘香、六畜膘肥的季节。

　　武陵山，一个千载不老的神话，一处升级版的梦幻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