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贵忠

　　老是惦记老家院子里的那几窝小蚂蚁，每每念及他们，不禁怦然心动。

　　小蚂蚁是山村孩童纯真无邪的玩伴。

　　山寨乃苗民休养生息之地，也是小蚂蚁的安乐窝。蚂蚁熟谙村庄的气息，与农人相生相伴。草堆边，石头缝，枯木头，乃至山间原野，土坷崖壁，无处不在。家门前的小院子，黄土夯实的坪场，屋檐水一级，向下逐次再铺开两层，秋收时可摊开五六张晒簟。夏秋之交，父母亲晾晒黄豆、谷子、萝卜等作物，收捡时散落一些碎屑颗粒，再加上毛孩子口无遮拦，饭粒掉了满地，在小蚂蚁眼里，此处食物充沛，亦称得上“洞天福地”了。

　　夏日午后，蝉噪繁枝，黄狗吐舌，碧空如洗。夹山落苗寨，清溪门前过。卷曲缠绕的瓜豆蔓儿，青丝向阳。几只雄鸡站立桩头引吭高歌。一只只飞倦了的蜻蜓，收翅稳立枝头叶巅，稍息片刻。此时父母还在田间山里劳作，祖父祖母手脚不闲，在自留地里好生伺候瓜蔬果菜。小弟躺在摇篮里甜甜地睡着了，年迈的曾祖母眼眉饧涩，尚咿咿呀呀地哼着长长远远的苗族歌谣，哄着小孙儿慢慢入睡。

　　长天老日，盛夏永昼。稚童百变，趣事顿生。钻入茂密山林砍掉一根溜直青竹，去枝刮净，我和妹妹穿行猪圈牛栏，刮卷蜘蛛网去了。清静茅舍，飞虫横行，“小诸葛”蜘蛛正端坐中军帐，张网以待。选中锃亮闪光的新网，小心翼翼地用竹棍横搅，霎时丝线震抖，蜘蛛忽觉祸从天降，慌慌张张躲开。绕了半个村子，尖细的竹枝头已聚起厚厚的一团蛛丝球了。吐吐口水，用指尖抹实圆球，感觉黏性十足，用来捕捉蜻蜓，再带劲儿不过了。

　　此时晴空蓝蓝，白云悠悠，一派日光，照得山野满眼闪光，树叶儿水绿，煞是可爱。村头沟渠路边，汇聚了同来粘蜻蜓的小伙伴。篱笆桩，南瓜架，树叶上，栖满了修长眼鼓的蜻蜓，蓝面蜓、黄蜓、红蜓，袅袅婷婷，跃跃欲飞。顽童猫手猫脚，凝神屏息，手握竹棍悄悄靠近，轻轻一点，蛛丝球立马牢牢粘住了小蜻蜓。料想蜻蜓已插翅难飞，顺势放下竹竿，小心掰开蜻蜓，忙递给身后的妹妹，妹妹眯眼惬意，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紧紧夹住了蜻蜓的双翅。“哥哥，这儿有一只，那边又过来了一只，你手脚再麻溜点啰！”哥哥手舞竹竿，脑壳热汗直冒，实难应付。一顿饭的工夫，妹妹的双指间就夹满一手蜻蜓了。

　　蜻蜓长时间被掳，已奄奄一息。蚂蚁瞻前顾后，尚振作提神。把一只蜻蜓掰成几瓣，肉身肥嫩，俨然丰盛大餐。蚂蚁嗅觉聪颖，触须频频晃动，没入一大堆蜻蜓间，趁人不注意，猛咬几大口。估摸着这顿大餐自己一人无法消受，便急急忙忙地走开了。“莫动！莫动！”我特意叮嘱妹妹几声，意思是叫她不要惊动小蚂蚁，等下好看一出“千军万马搬运粮草”的大戏。才刚看到小蚂蚁钻入一个小洞子，须臾，一长队列黑压压倾巢涌出。分不清“侦察兵”是否混杂其中，但见奔忙纷纷，人马簇簇。先前还是静悄悄的农家院落，此刻已然沸腾开来。这边三五只包运一截蜻蜓腰身，那边两三个则负载一颗大脑袋，前拉后推，挤挤攘攘，朝着家的方向点步疾蹄。我和妹妹，匍匐身子，小眼睛紧盯地上，望得出神。看着蚂蚁所获丰厚，兄妹俩颇觉慰藉。

　　夏日村庄，空空落落。看惯了大人们早出晚归的匆忙身影，孩子们总会想方设法找乐子玩儿，不觉得孤单寂寞。鸡声鹅斗，孩童伴着蚂蚁，寻着了一时的乐趣。蚂蚁一如农人，每天一睁开眼，就从屋里出来，满心期待地去搜寻食物，在严寒到来之前，竭尽全力搬运粮草种子，贮存在窝里，以备他时之需。

　　曾经有多少山里的日子，我们拾穗在田野，放牛在草坡，躲雨在茅棚。更多闲暇，一声吆喝，寻伙觅伴，一般顽童下河摸鱼虾捉蟹，上山掏鸟窝砍柴，在草丛中、树林里东躲西藏。日中饥渴，回家歇息，日影已过屋檐水了。地上掉了几颗饭粒，放眼细看，不知什么时候，小蚂蚁又赶来了享受美食了。

　　乌云翻滚，雷声轰隆，夏雨骤然而至，小河流水哗啦啦，小蚂蚁在滂沱雨中奋起挣挫。雨后放晴，小蚂蚁探头探脑钻出洞口，分头东西又忙开了。

　　就像一棵大树，种子落地，然后长出小树，小树又生成大树，大树的种子又落地生根，于是长成一片树林。小蚂蚁在房前屋后落户安家，起早贪黑，繁衍生息，瓜瓞绵绵，兴旺了一个又一个族群。

　　春秋更序，花开花落。爆竹声声，吹吹闹闹，那是谁家在迎娶新人；哽咽低泣，萧萧瑟瑟，又有哪位邻居撒手人寰。为一位刚进门的新娘而喜，或为一位突然辞世的街坊而悲。或喜或悲，酸甜苦辣皆尝遍，是为人的一生。浮生着甚苦奔忙，人世的笑笑泪泪，风风雨雨，小蚂蚁分明看得清清楚楚，兴许和我们一样同喜同悲。

　　蚂蚁身本纤弱，世人冠之以“小”，更见其微不足道。然而他们不自弃，不抱怨，勤劳安分，谦卑隐忍，以不知疲倦之躯抱团相依，在芸芸众生之间安身立命。不声不响、负重而行、战战兢兢的生灵，未免叫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