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耳
亮才亲自下厨,一边炒一边隔着门问闻到香没有。这时老吕电话打了过来,问我在哪。我坦白,已到下坎岩。老吕便嗔怪,你这人怎么早不说?我去接你站也好嘛。我说不麻烦,我家老表有车,一天都陪着我们,万事方便。我心想他大概讲讲客套。有个熟人总这样:电话一打先问吃没吃饭,你要说刚吃他就遗憾地说正想请你;要是我说没吃,他准说他在另一个县。事实证明,我总犯以偏概全的毛病。老吕不是那种人。他马上就说:“还没吃饭?那好的,你先别吃,千万别吃,我叫个车接你。”
“我都上桌了,肚皮也饿得响,改天吧。”
“不行,来了岱城听我安排!”老吕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下坎岩离县城不远,过不了多久,老吕带来一辆广本,他坐驾驶副座,跟司机指指戳戳直到车准确地停在我面前。下了车,他摆开姿势要与我热烈拥抱。以前他不这样,可能与时俱进养成的新习惯。我自然予以配合,虽然心底怀疑,我俩关系不至于如此亲密。
我心里是把他当成老师的。
老吕吕望初,以前是文化馆创作专干,《岱城文艺》主编。说是主编,其实他一人将这杂志里外包圆。
我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某天我接到陌生的电话。
“……你好,是戴占文?哦,找的就是你。我是吕望初,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一直都关注你。你一出道,我就知道岱城这下又出人了嗬。”老吕嘶哑的声音从电话里跋山涉水钻进我耳朵,我头皮乍一下就绷紧了。……我出道了?我是发了表了几篇小说,但还远不够吃饭。身边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写小说(说出来怕他们笑话),这个岱城人竟然知道,我难免小有感动。
耳畔,老吕声音还在继续:“我马上着手编一期‘岱城青年实力作家作品联展’,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稿,而且必须首发。你给我一个好稿,我给你留头条。”
我想问问稿费怎么算,他忽然咳起来,我便没问出口。事情说完,正要挂电话,他冷不丁挤出一句:“有稿费,不要担心嗬。”我吓一跳,忙说不担心不担心。
老吕的声音弥漫着八十年代文学最繁盛时期的气息。他这人对文学的理解大概永远定格在那时,写几篇小说仿佛是天大的事。内部刊物基本没有稿费,有也聊胜于无,他竟然强调首发,我想这纯属罕见。晚上吃饭,我跟父亲讲到这事,话音不免调侃,父亲不爱听。他及时教导我:“我看老吕是个很好的同志,呆在岱城也把你的情况摸得清楚,这说明他的工作做得相当扎实。你才发表几篇文章?人家看得起你,不要不知好歹。”我赶紧表态,明天就开写,争取拎个头条回来,给你老人家当下酒菜。
我写了个中篇给老吕,没上头条,放二条。他为此专门打电话过来,拿头条小说和我那篇作了仔细比较,一点一点指出差别所在,直到我心服口服。过不久,就收到他寄来一千块钱稿费。
老吕了解到我每年会到岱城挂清,就叮嘱一定给他电话,到时碰头。于是,次年清明节,我们见了头一面。那天,老吕邀集在“岱城青年实力作家作品联展”专辑中发表作品的作者一起吃饭,说一直想搞这个聚会,遍点人头,就差我一个。我外来是客,那天一桌人频繁敬我,我也喝得勤快,多喝几杯,竟找到一种回家之感。在佴城,我可没有任何文友可资交流,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写。老吕喝多了,脸上忽然挂起歉疚之意,说在我这里发没稿费,只能请大家胡乱撮一顿。我张口接茬:“怎么没稿费?内刊给一千,够意思了。”老吕当即傻眼。我这才意识到,这句话搞得他下不来台。后来他在电话中解释,别的作者好歹有单位落脚,他不操心,惟我没工作,他挤一千块钱寄过来。
那以后我对他以老师相称,有稿子就塞,并说再寄稿费我就不敢投了。除了给他稿,我不论在国内哪家杂志一有发表,过几天准接到老吕电话,听他品评一番。他瘦弱,常穿一身国防服,走在街上最易汇入人流消失不见。他的评论,我从没认真听过。他对小说的判断力,和我父亲没什么两样,强调教育意义,突出社会影响。我一个短篇里床戏若是上了两段,或者描写尺度较大,他皆表示担忧。“……你要想到,你这小说将来要让你儿子看!”我嘴上恭敬,心里噗哧一笑。我就从没打算让儿子看这些玩艺。
但是,老吕打来电话,我倒乐意听。一听他略微沙哑的声音聊起文学,我心底总会得来一种异样的温暖。
这天,老吕穿的是休闲西服,意外贴身。他叫司机拖我到城里吃饭,之后去一家洗脚城,叫了妹子给我搓脚,我没有拒绝。换别人这也不算什么,老吕竟然请我洗脚,我当即有种不真实之感。洗完脚,老吕仍不放我,叫司机载我去县委新大楼。他在楼里搞了一间大办公室,门口处有块牌:“岱城县长寿文化研究保护中心”。 我虽搞不清这是什么单位,但不难看出,虽然也沾着“文化”两字,这里不缺钱。从文化馆调进这个中心,老吕好比糠箩跳进米箩。
推门进去,他说他是这里的副主任,主任由县委书记严介扬兼着。又说:“其实这个中心就由我搞。”我说已经看出来了,他开怀一笑。
司机泡好两杯红茶,老吕不让他闲着,嘱咐他去盐泉大酒店开一标间。我赶紧说明天还要上山挂坟。
“那更要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再叫小何开车送你回去。”老吕依然不由分说。手里有了财权,人也透出麻利干练的劲头。我不由得苦笑,要他稍等,赶紧打电话给家里人禀明此事。父亲说朋友好不容易见见面,晚上聊久点也是应该,明天早点回,不碍事。
这边还在打电话,那边那司机已经没影了。
“当初把我从杂志那边调过来,我是不情愿的。我一直打算老死在岱城的文学事业上,把自己当成一块跳板,发现好苗子,就让他们踩着我的身体进城,搞工作,进编制,先解决生存问题再一心一意搞文学,搞精品……但我错了,我没有造就文学家,无心插柳造就了几个领导。”
老吕把我留下来,摆开架势要跟我长篇大论,但开场却是一声叹息。这我也理解,这些年,老吕栽培出一拨一拨文学青年,前赴后继地辜负着他的期望。
“调来这边,我却找到了真正想干的事。别看是文化研究保护,其实这对于岱城来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以后岱城要想发展,我们研究的长寿文化就是核心所在。”他响亮地呷口茶,咂咂嘴,又说,“以前我是不爱请客吃饭,更不要说去洗脚按摩,现在不一样。你别以为我变了,一点都没有。我们这里要的就是脑力,要随时找状态,要劳逸结合。有时候灵感来了,突然冒出一个点子,可能就是长寿文化突破性的进展。”
我喝喝茶,咂咂嘴,顺着老吕的思路,发现搞文化研究竟是高潮迭起、快感纷陈的美事。那些钻图书馆的老学究真是Out了。
“我们的严书记严介扬,你有必要认识一下,岱城好不容易出来一个救世主,说是岱城的红太阳也不过分。”说到这人老吕肃然起敬,不难看出,是扯上了正题。我不由得把身子坐直。接下来他又扯起了经济。这次见面,老吕够让我意外的,他要扯经济,我也一个字一个字收进耳里。
“小戴,现在到处都在提县域经济,估计你听着也耳熟。说白了,一个县就是一家公司,县委书记就是一个县的大老板。以前形容一个好官,总说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现在,依我看两袖清风这提法要不得,老板都两袖清风,手下的人就只好去喝西北风。”我听得认真,老吕就来劲,说着说着手也舞动开了。“岱城又不像你们佴城,有矿有白肋烟,还冒出几个名人以及大师,遍地是故居,可以开发旅游项目。岱城交通特别不便,通了火车才稍有起色。但土质差,是改变不了的。岱城真正的土特产,岩盐能算上,但开采成本比晒盐高得多,功能又没差别……我就想不明白,当年红军怎么不晓得跑到岱城打游击?要是来了,管他白狗子八重封锁都不缺盐,要在这里开辟根据地,革命说不定早成功了。红军开辟根据地,我们现在开辟红色旅游,也算有了条经济支柱嗬。”
我依旧点头认同。革命成不成功和缺不缺盐关系甚微,常人断然生发不出这般联想。老吕谈经济,确有新意。
老吕又说:“所以你有必要认识一下严介扬。别的领导来我们穷县当书记,都是踩一下跳板,找好位置马上调。严介扬是本地人,上任就下了决心,为保证政策的稳定性,为造福岱城,他会尽一切努力留下不调离。要搞岱城县域经济,着实难为了严介扬,说白了,就是无米之炊嘛。前严书记长期调研、研究,好不容易找出一条出路:把岱城搞成全国的长寿县。当然,眼下已经有几个长寿县了,但往全国一摆,仍算紧俏货哟。”
“搞到长寿县又能怎么样?开发旅游?”
“那你就看浅了,老弟,那些穷县,一旦搞成长寿县,经济就打翻身仗。农作物、土特产,甚至矿泉水都卖得比其他地方贵,销路还好。广西威马县出的‘威马活泉’卖八块八,用化学仪器一分析,里面又没得么子稀有元素,喝进嘴里照样无油无盐,但就是敢卖这个价。这就是品牌作用嗬。”
我附和说:“你一说我就明白了。现在的人都只认品牌和名气,不服不行。就像香港明星来开演唱会,在台子上鬼喊鬼叫,荒腔板调,也不缺人看。换是本地土鳖,唱得再好,嗓门吊得再高,门票两块钱都没人买。”
“嗯,就是这个意思。”
“岱城长寿的人多么?”
“当然多,要不然怎么想到搞长寿县?总是要有基础啊。”
“那就赶紧申报,批下来不就行了?”
“……哪有这么容易?任何工作,都必须循序渐进,切忌操之过急。虽然有基础,但要申报成功,还有大量工作要做。”
说到长寿县,老吕发了话瘾,烟屁股倒了两缸,茶水续成凉白开,仍在继续。他说我听,话题一直围绕着严介扬。老吕对严书记足够了解,几乎是从他出生之日天呈异象说起。二十年前,严介扬也是岱城一名文学青年,有一阵跟着老吕写小说。“……但老严这人最识实务,写了几年,认识到自己不是这块料,就转道从政,终于搞到现在的成绩。虽然他不写了,但念旧,一直关心我们这帮人。前几年他刚有搞长寿县的想法,还把我叫去,听听我的意见。”
“你当时什么意见?”
“那还用说?我当时一听,就很激动。他这人说得少做得多,既然叫我去讨论,肯定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想法。我跟老严说,要是这事你能搞成,就是岱城最大的功臣,必将与史共册。”
老吕说到这里,眼光忽然灼热,炙烤着我的脸皮。稍后他又说:“小戴,有没有兴趣给老严写一篇传记?眼下,岱城正配合长寿县的构想,大搞宣传,严书记也是宣传的重点。这个工作,一般人我还不放心,但你的笔力我摸得清……”
“这太突然了,我还没写过传记,隔行如隔山。”
“呃,你说得也对。不过,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这个写好了,绝对顶你写几本小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