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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溪烟水出“荩臣” 2019年04月05日

浙江嘉兴市王江泾大捷旧址。

保靖艨艟溪,彭荩臣营造平倭战船的地方。

保靖县风筝坪破碎的彭荩臣墓碑。

◀王江泾大捷陈列馆。

彭荩臣的妻子白夫人的墓志铭。

本文作者(左一)在浙江平胡市报本寺拍摄记录当年抗倭历史的平海寇碑。

文/翟 非

“五溪烟水下三湘”,五溪是一处神秘得令人心醉的仙源;“白云闲钓五溪鱼”,五溪是一方古朴得使人心净的福地;“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溪是一轴美丽得让人心疼的画卷。

白河(酉水的别称)兼集五溪之秀,源发宣恩,由北向南,伏流卯洞,纵贯大溪,涌抵石堤,随后汇流转向,砉然东奔,横穿里耶,一路雪浪翻腾,怒湍激石,龙吟虎啸,直扑白云山怀抱。

亿万斯年的长啸奔流,只为永朝永夕的相拥相依。于是,有了白云山下的桃花如雾,拖蓝曳翠;有了保靖迁陵的烟水浮紫,钟灵毓秀。

清净如霜而又得天独厚的山水,滋润了一座座历经沧桑古色斑斓的神秘古城,融入了一桩桩古艳动人铭心镂骨的神话故事,孕育了一个个含英咀华不避斧钺的神奇人物。

彭荩臣就是这样一位神奇人物,他是明代嘉靖年间的保靖土司宣慰使,被五溪百姓尊称为土司爵爷,供上神龛;他更是一位战功卓著的平倭英雄,被史家列为江南名宦炳炳烺烺地写入《江南通志》,犹如湘西大山深处白云出岫,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史书叙述彭荩臣是因与倭寇在苏州盛墩拼杀力竭而创死,他的抗倭英勇事迹赢得了浙直沿海黎民的一致敬佩和颂扬。

或许是世远年湮,史载也难免有误。事实上,彭荩臣在盛墩抗倭之战并没有捐躯,但他在此战中身负重伤一点不假。他两度统领土兵,自备衣粮,千里奔袭,与倭贼浴血奋战,这一点不假。他辗转东南,冲冒矢石,威震敌胆,获得一次又一次的决胜,这也一点不假。

彭荩臣铁骨铮铮,擐甲挥戈,雄姿勃发。他的平倭历史功绩一点不比俞大猷、戚继光逊色——如果能敞开历史的视角,直视历史的真相,如果能抛开一些民族观的束缚和成见。

但凡能给历史带来些许影响的人物,总有一些坎坷崎岖超然脱俗的历练。彭荩臣从小天资聪慧,膂力惊人,七岁开始汉学启蒙,十岁进学馆,学习传统经学。习武带兵始终是土司贵族的必修课,彭荩臣在苦修汉学的同时,也接受了苛严的武术训练。他熟练地掌握了土拳、鸡形拳、点穴功的要诀,“六花八阵图”、旗头阵等土司带兵作战的看家本领也烂熟于胸。他的经历、学识、体魄、坚韧老早铸就了他卓尔不群堪当大任的气度和本事。

十四岁,舞勺之年,正是少年如饥似渴学习的年华。当同龄的贵族子弟还在仰人鼻息拾人牙慧的时候,彭荩臣就已经少年老成随父报效远征沙场了——“英雄自古出少年”已是反反复复经过证实的励志成才之道,又总是在源源不断地激发有志者一往无前地创造奇迹。

嘉靖五年至七年,两广田州、浔州、思恩等地叛乱,湘西永顺、保靖土司两次膺命出征,先后调征土兵数万人。保靖土司彭九霄、彭虎臣、彭良臣、彭荩臣父子举家报国尽忠。彭九霄长子彭虎臣戡乱田州,中箭身亡,次子彭良臣转战浔州,身染寒症亡故。兄长相继为国捐躯,家族元气大伤,但历史不管你是否愿意是否堪受,还是把一个年幼的彭荩臣推上了生命堪忧的风口浪尖。嘉靖七年,彭荩臣被明朝廷准允承袭宣慰使,精选家丁三千,驰奔南宁,参加钦差总制新建伯王阳明精心策划的平乱之战,跟随父亲主攻六寺、磨刀等巢穴,大获全胜。

三年之间两次征战,虽然明朝廷取得了戡乱成功,但也付出了沉重代价,应征之军死于疾疫、锋镝的多达数万人,其中保靖土司死去的兵将就有数千人。就是王阳明自身也因感染炎毒命殒归途。彭九霄、彭明辅、彭宗舜、彭荩臣都冲犯暑毒,扶病而归。王阳明为永顺、保靖土司的忠义奋发和报国诚恳而深深折服,痛心哀叹,抱病疾书《祭永顺保靖土兵文》:“今尓等之死,乃因驱驰国事,捍患御侮而死,盖得其死所矣。”

就人生而言,催逼一个人快速成长成熟,恐怕再没有比战争和苦难这种方式更奏效的了。彭荩臣少年就经受了远征南宁的洗礼,而后又多次历经调征苗寨和二十多年抚绥苗疆的磨炼,文武韬略日益精深,忠厚报国,著立奇功,朝野皆知,成为当时明朝廷聊以倚重的一方良将。

嘉靖三十一年(1552)夏,嘉靖大倭寇爆发,倭寇进犯台州,破黄岩,在象山、定海一带大肆抢掠。嘉靖三十二年春,虽然都御史提督军务王忬大破倭寇于普陀,但并没有遏止倭贼猖獗的势头。当年三月,海贼王直叫嚣雪洗普陀战败之耻,勾集各岛倭夷,连舰数百,蔽海而至,浙之东西,江之南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浙直地方十郡惨遭屠害。一时间千里戈杀,尸山血海,“家聚族于雷霆之上,人眠食于刀剑之端”,家家借雨寄哭,闻鼓耳螫,听角心破。

在浙直沿海民众屡受倭寇蹂躏之时,堂堂明廷也陷入了束手无策万般无奈之中。浙直地区海防废弛已久,本地军民“脆柔不任战”,守城将士畏敌如虎,各自婴城自保,如螺闭龟伏,城门经月不开,“平时官军气彪猛,此日鼠奔皆落龟”。浙江巡抚李天宠坐守杭州城,城外数十里,流血成河,积尸漂城。倭患任由浸淫沿蔓,乡民被弃如敝屣,老幼惊恐万状,水载陆奔,“黔首奔窜无路逃”。明代散文家归有光在《论御倭书》中曾无比悲愤地痛诉:“贼攻州而府不救,攻县而州不救,劫掠村落而县不救。府如无州,州如无县,县如无村落。”

倭贼猖獗日盛,势若烈火焰焰。嘉靖三十三年五月,明廷朝议,调整御倭方略,设立总督大臣,命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总督南直隶浙福军务,大征四方客兵,协力进剿倭寇。

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山东水陆枪手六千人应调到达,由参将李逢时、许国督率,急奔扬州御倭。但时运不济,乘胜追倭至吴淞江采淘港,陷入埋伏,溃不成军,被杀溺死者一千多人,指挥刘勇战死。

田州狼兵固然慓悍,瓦氏报国心切,嘉靖三十四年四月之初,贸然追贼到漕泾,遭遇数百倭寇,力战犹败,头目钟富、黄维等十四人战死,丧失二千余人。被赋予重望的瓦氏狼兵却不堪大任,被御史弹劾“无纤毫战守力”,反而使倭奴以为狼兵不足畏惧,依然放肆纵掠。同时更加落定了张经婴城自卫固守待援的心态,督察浙直军务侍郎赵文华一时也茫然无措,不得不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唯一没有赶到的一支援军——彭荩臣、彭翼南统辖的土兵,俗称永保土兵。

明嘉靖三十三年十二月甲戌,朝廷颁发圣旨,命调永顺宣慰使彭明辅、保靖宣慰使彭荩臣各帅所部土兵三千人,前赴苏松剿贼。

圣旨到达之日已是腊八节了,打粑粑,炒炒米,磨豆腐,杀年猪……大山深处的土家山寨到处洋溢着一片酽酽的年节气氛。在这个时候集结队伍远征,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但是皇命关天,军令如山,更何况赤心报国奔走惟命已经成为永保土司世代相传谨记恪守的钢铁纪律,容不得丝毫懈怠。彭荩臣和彭翼南没有任何迟疑,一面加紧筹备军需物资,赶造艨艟战船;一面打锣宣告传令各旗寨,提前一天过年——土家族过赶年的习俗由此而来,随时待命出征。永保土兵素来骁勇善战,练兵打仗如同家常便饭,远征在即,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长桌酒席一字摆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情万丈,胆气冲天。牛角长号吹起,战鼓擂起,钩刀镰枪舞起来,艨艟船桨摇起来,酉水号子吼起来,彭荩臣面向滔滔酉水,吁天呼告,誓师平倭。一支吃了豹子胆喝了狼血的虎狼之师就这样毅然凛然地开拔了,搏酉水,逐沅江,过洞庭,冒万里长江之险,驾舟冲滩,向东南挺进。

《明世宗实录》所载郎然入目:嘉靖三十四年四月癸未,永顺宣慰司官舍彭翼南、保靖宣慰使彭荩臣各统土兵三千名,及致仕宣慰彭明辅、官生彭守忠等报效兵二千名,俱至松江。

朝廷诏令是两支土司军队,实质上就是一家军伍,彭翼南父亲彭宗舜是彭九霄的女婿,彭翼南又是彭九霄之子彭荩臣的女婿,由此可以想象彭荩臣在这支队伍中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保靖彭氏谱》对彭荩臣家族式的调兵御倭叙述更为明了:“公统领土兵三万前往征剿,公调永顺司彭翼南带领三千,一同出兵。公思征途遥远,恐粮难接应,添征土兵一千,公长子守忠领带,随后运粮。军旗遮天,一路进发,比年四月十四日到苏州。”

因书写的时间、角度和目的不尽一致,自然对彭荩臣平倭的领兵数量和抵达时间地点说法不一。但彭荩臣、彭翼南统领的永保土兵绝不止明实录所说的一万余名,至少在二万名以上——永保土兵出征历来都是加倍调发。土兵到达时间应该在四月——以最靠近嘉靖抗倭事件的史料记述为参考。我们完全可以从现有史料和文人专集中理清彭荩臣、彭翼南抗倭进军的大致路线和大战实况。

嘉靖三十四年四月中旬,彭荩臣之子应袭彭守忠在兵备副使任环指挥下,与太仓耆民、常熟知县王鈇精密配合,大败倭寇于常熟三丈浦,俘斩倭贼一百五十多级,焚烧贼船二十七只。

仅隔数日,倭贼进犯吴江县,副总兵俞大猷,兵备副使任环、孙宏轼,知府林懋举,知县杨芷与宣慰使彭荩臣、彭翼南合兵,在胜墩南北夹击倭寇,斩首三百余级。

嘉靖三十四年四月下旬,彭荩臣率兵数千受挫于嘉兴城南石塘湾,在巡按御史胡宗宪的激励和谋划下,又在石塘湾痛击倭寇,败走平望。

倭贼阵脚始乱,参将卢镗受命督率彭荩臣土兵、广西狼兵,从嘉兴乘胜追击北逃倭寇。副总兵俞大猷统领永顺彭翼南土兵,由泖湖间趋平望,从平望向追击倭寇,倭贼败回王江泾,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参将汤克宽引领舟师由中路进军,大败倭贼。王江泾会战,斩首倭贼二千余级,烧死溺死的倭寇不计其数,仅数百人逃回柘林。

嘉靖三十四年五月下旬,彭荩臣连日追击倭贼一千余众,在松江李塔汇相持十昼夜后,倭贼逃往苏州娄门,彭荩臣、彭翼南与俞大猷、任环合兵追击,直到苏州陆泾壩,斩首六百余颗。

这些只是从卷帙浩繁的史料中初步钩沉出来的彭荩臣首次东征平倭的战绩,其中最威慑敌胆鼓舞人心的战功莫过于王江泾大捷。王江泾位居黄金海岸的北段,是个古老集镇,因元代有王、江两大户相继兴起而得名,盛产丝绸,方圆数十里,日出万匹,镇上店坊林立,街市繁华,被誉为“衣被天下”的丝绸之府。京杭大运河穿镇而过,良田万顷,鱼荡相连,一派秀丽的江南景象。如此经济重地,如此江南美景,怎不叫倭寇垂涎三尺?王江泾大捷首当其冲的意义就是保护了古镇的完美,免遭倭贼的践踏毁坏。

王江泾大捷电击雷轰,重挫倭锋,远近欢呼动地。无论怎样,王江泾大捷是明嘉靖抗倭战争以来首次给倭寇以毁灭性打击的一次重大胜利。其最大意义就是慰藉了惧倭的心灵,鼓舞了萎靡的士气,使整个抗倭形势趋于好转,足以堪称明代嘉靖抗倭战争的转折点。当时身为都御史的胡松在《王江泾之捷》中直言:“盖自是嘉兴、杭州人始安枕,军民主客始知贼犹人,非真若鬼神、雷电、虎豹然不可向迩,浸有斗志。” 统军参战的副总兵俞大猷对王江泾之捷评说也极为实在:“继此以后,到处之兵皆知倭贼有可破之势,累累有擒斩之报。江南地方得有今日之太平者,其源实始于此。”

《明史》评价此战“盖东南战功第一”。《明世宗实录》称此役为“自有倭患来,东南用兵未有得志者,此其第一功”。

应该说史载和文人撰述是十分清晰的,谁是当时抗倭的尖兵刀锋?无可置疑,是彭荩臣、彭翼南统领的永保土兵鲜血为浙直沿海倭灾泛滥区洒下了甘露,是永保土兵的英勇神武摧毁了倭贼不可战胜的神话提振了民族自强的信心,彭荩臣、彭翼南的英雄作为在嘉靖大倭寇中前期的御倭作用,既不能忽视,也不可替代。当然,说起抗倭英雄,我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俞大猷和戚继光,可是至少在这一时期他们的英雄事迹还没有那么耀眼夺目,当彭荩臣率领威武之师纵横疆场冲锋陷阵之时,时为苏松副总兵的俞大猷所率将卒不足三百人,戚继光还刚从山东卫所调任浙江都司佥书,闻名天下的戚家军直至嘉靖三十八年才开始招募操练。

历史的诉说有时可能会有所侧重,有时也可能会有所疏忽淡化,但只要事实真实地发生过,就会永远的存在,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如实地呈现出来。

如果说王江泾大捷初步展示了彭荩臣所部土兵的强大战力,给倭贼以重创,予百姓以希望,那么随之而来的沈家庄大捷则是一次围剿一批倭首基本扫除浙直倭寇的歼灭大战。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甲戌,倭乱再起,明朝廷又紧急颁发诏书,命再调永顺、保靖土兵六千,听总督胡宗宪调度守浙直。

这次倭乱似乎比任何一次要猛烈一些,徐海是拼尽老本进犯。嘉靖三十五年(1556)三月,徐海为报叔父之仇,纠集种岛之夷助才门即助五郎、萨摩伙长扫部、日向彦太郎、和泉细屋等五六万之众,船队一千余艘,直奔广东,后遇海上风暴,临时调整部署,分三路肆虐浙直地方。

徐海自拥部下一万余人,与柘林旧贼陈东数千人汇合,由乍浦趋桐乡,下杭州,席卷苏州、平湖,威胁留都金陵,攻围局势紧急。而此时,朝廷原先所征调的湖广、山东、四川、河南各路客军已全部遣回,总督胡宗宪麾下之兵仅二千余人。既而,游击将军宗礼战死,巡抚阮鹗一度困守桐乡,情形岌岌可危。

倭寇人多势众,气势汹汹,锐不可当,胡宗宪深知仅凭现有军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他采取了“奇间”和调兵双管齐下之策,不露声色地掌控制敌的主动权。

胡宗宪到底是老道深谋,把奇间术用得有声有色,淋漓尽致。委派心腹罗龙文卧底,巧妙地传递王直归顺消息,瓦解徐海斗志,萌生归顺之意。用计孤立倭寇陈东,解除桐乡之围。诱使徐海立功赎罪,捆缚叶麻、陈东来献,轻而易举擒获两大倭首。最后重金买通徐海美妾王翠翘,又以王江泾大捷土兵威武相逼,迫使徐海率部请降。

徐海毕竟是倭寇巨孽,凡事总留有后路,暗暗算计,隐藏了一千多精兵,随时保持高度戒备之心,最终选择地势开阔的浙江平湖沈家庄——今浙江平湖市林埭镇清溪桥附近屯扎,以防不测。

胡宗宪是赵文华推荐朝廷选任的御倭铁腕人物,御倭幕府人才云集,妙计叠出。在谨慎实施离间计拖延时间的同时,也深知徐海一伙冥顽不化,便一刻未停抓紧筹划围剿之策,火速上疏请调精兵会剿。军情如火,明廷迅速拟制了一个遣将发兵的计划。这个计划可谓是几乎集合当时明朝军队的所有精锐,规模也如胡宗宪所愿,达到了征调客兵的顶峰。据采九德《倭变事略》记载,共征调京营神枪手、涿州铁棍手、保定箭手、辽东义勇卫虎头枪手、河间府义尖儿手、德州兵备道民兵、临清曹濮二道团操快手、河南毛葫芦兵、河南睢陈兵备道团操马军、汉中府矿徒、永保二司土兵、容美土司兵等各地主客兵二十万。从兵力结构可以看出,分为北兵和南兵,而南兵主要又是永保土兵和容美土兵,永保二司精兵达三万人。

因北兵路程较近,在提督军务尚书赵文华统领下,日夜兼程,杀奔前来,于七月初抵达浙江嘉兴,与胡宗宪会合。此时,集结在浙江的主客兵已达十多万,惟独永保土兵军团因路程遥远未曾赶到。

即便胡宗宪拥有兵力已达如此之多,十多倍于倭寇,但在巨贼徐海面前还是没有绝对胜算。此时徐海残部和陈东余党两股倭寇仍有数千人,而且余寇绝大多数是大隅、萨摩、博多等日本人,猛鸷凶悍,狡诈不驯。

曾经一股倭贼长途奔袭内地的搏杀一直使明军心有余悸。嘉靖三十四年六月,来自日本九州的仅有五十三人——也有称五十人、六七十人、七十二人的小股倭寇红衣黄盖,从浙江绍兴上虞县登岸,洗劫浙直八郡,横行数千里,无一处能御,直逼留都南京城下,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握有二十倍于敌的明军,居然下令紧闭城门,坐视倭贼击杀明军千人,从容离开。时至八月,倭贼一昼夜狂奔一百八十里,直抵浒墅关,横行八十余日,杀死杀伤官兵四五千人,最后被南直隶巡抚曹邦辅调集精兵围歼于杨家桥。这股倭贼深入内地攻杀,遇县城就攻打,遇官兵就搏杀,却不掠财,不奸淫,这一直是一个历史谜团,至今使人感到不解。但他们所表现出的高超武艺和凶悍残忍已经使明军胆寒生畏,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在内阁首辅严嵩、次辅徐阶和总督胡宗宪、尚书赵文华看来,唯有掌握钩镰枪弩绝技的永保土兵才能与之匹敌。

为确保万全,清剿成功,催促永保土兵加速行军担当雕剿主力已使当时朝廷和御倭总督府急如星火。

茅坤《纪剿除徐海本末》云:总督胡宗宪与尚书赵文华、提督阮鹗加紧部署兵力,并且日夜派遣使者督促永保土兵前来会剿。

胡宗宪奏称:此贼不灭,祸根不除,不断差遣指挥李昂、王诏,监生谢德行、施良臣等奔赴湖广,催督都司李经统领永顺、保靖二司官兵,快速赶往平湖,与诸路官兵会集。

赵文华《沈家庄平贼疏》也说:我力主剿杀徐海,已接连委派监生施良臣等,加急催逼永保土兵进军。

严嵩在进宫与嘉靖皇帝奏对时说:闻永保两宣慰土兵三万余已到南京,文华必统此兵,与宗宪合力攻浙直之贼。昨御史周如斗又报直隶地方续到贼多,目今惟仗土兵骁勇,各官协力,计日可殄也。

从这些历史资料中就可以掂量出当时明朝廷和御倭总督府对永保土兵寄予了多大的厚望啊。在沈家庄剿倭大战中谁是真正的战场主角,谁是当之无愧的历史功臣,岂不一目了然?

关于沈家庄之战,历史文献记载颇多,但众说纷纭自相矛盾的也不少。综合各种因素分析,冯汝弼的《当湖剿寇纪事》、刘焘的《沈庄进兵实录》、赵文华的《嘉靖平倭祗役纪略》对沈家庄大战的表述应该是最接近史实。冯汝弼,平湖城关人,辞官在家的隐士,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抚阮鹗等人就是在他家冯家花园“议剿贼事”,他的《当湖剿寇纪事》理当真实可靠。刘焘是充当先锋的杭嘉湖兵备副使,他所著《沈庄进兵实录》,对进兵日期、部队分布、战场地形、进攻战况、歼寇人数等记述详尽。赵文华身为钦差,提督军务,既是战役的指挥者,又是战役的监督者,他的《嘉靖平倭祗役纪略》对沈家庄之战的全过程记录精细完整。这些最具说服力的史料恰恰对彭荩臣率领的永保土兵英勇表现给予了秉笔直书。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十八日,彭翼南、彭荩臣率领永保土兵抵达平湖。胡宗宪、赵文华急不可耐,登时召集紧急会议,部署围剿计划。这时,倭寇已分巢而据,徐海屯扎沈家庄旧宅,以为东巢,陈东余党分据沈家庄新宅,以为西巢。两巢之间隔一条大河,相去约有三里,中间水港纵横,周围水绕数重。

胡宗宪下令保靖彭荩臣、应袭彭守忠土兵分为三哨,向东北攻击。永顺彭翼南土兵分为三哨,向西北进攻。容美司田九霄土兵,山东参将唐玉、直隶总兵徐珏、参将左灏之兵,向东南进军。山东游击尹秉衡、河间守备朱荫、河南守备夏时、本地参将丁僅、把总乐埙之兵,向西南进击。各路约定以举火为号,过水搭桥合围,实施进剿。

整个战役历时很短,不过六七天,简直是速战速决,收效神速。战后,清溪沈氏东西两庄及方圆三里烁为平地。徐海为永顺土兵海底鬼斩杀,陈东、麻叶、徐洪、吴四、王七等一批贼首,尽归罗网,斩首二千二百多级,余贼一时尽灭,野无遗寇,一扫五载之妖气,立雪万民之毒愤。平湖黎民为纪念这次历经艰险的胜仗,当年就立下“平海寇碑”。

提督军务尚书赵文华的《叙功疏》记:彭翼南土兵擒斩贼首七百四十九名颗,彭荩臣部下斩杀倭贼三百九十二名颗。其《沈家庄平贼疏》奏云:“惟永顺、保靖二司宣慰彭荩臣、彭冀南各集万众难驭之苗,即冒万里长江之险,为皇敌忾,捐躯报国,其贤劳忠勇,仰祈天鉴,特加超录。”

沈家庄大捷后,嘉靖皇帝大喜,加封赵文华为少保,胡宗宪为右都御史。敕封彭荩臣云南将军、彭翼南平寇将军,俱升右参政,各赏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彭明辅、彭守忠各赏银四十两、纻丝二表里。把总汪浩、田有年各升一级。阵亡汪相、向銮得到赠官给银的嘉赏。

“忠者中也,至公无私。”永保土司历来以武尽忠,竭心尽力,自裹粮草,征战四方,历经艰辛。胡松的《王江泾大捷》就如实地写下彭荩臣土兵与倭寇大战石塘湾时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情形:“顾兵多无衣与器械,乃使人悉索诸质肆故衣,颁给之,加赐钱帛牛酒饮食”。诚然,彭荩臣及土兵因战功确实得到了朝廷的赏赐,但与他们所付出的生命代价相比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仅粗略估算,嘉靖三十四年至三十五年两年间,永保土兵在抗倭战场上阵亡的人数不下万人,尤其是杭州塘栖、松江新场两次与倭寇的遭遇战,使彭荩臣、彭翼南的土兵蒙受了重大损失。

徐阶致书御倭总督杨宜说:“今年苗兵死于贼者不下一二千。两宣慰口虽不言,心实已怯,且向来功赏,未曾举行,其心亦不无觖望。”这里所指阵亡之数主要是杭州北新关、塘栖失事殉难人数。

赵文华《地方失事疏》奏:“松江新场三败,兵将皆殒,客兵二万举皆散去,无一存者。”崇祯《松江府志》载:“(嘉靖)三十五年丙辰正月一日,土兵突进贼巢,贼伏起,被杀者千人。”两处所言土兵殒亡惨重均指松江新场之败。

御倭阵亡土兵之多使人震惊痛心,效死沙场的土官又是前赴后继,有保靖土司舍把彭翅,有永顺田家峒长官司长官田菑、田丰,有施溶峒长官司长官汪相,有腊惹峒长官司长官向銮。彭荩臣、彭翼南等几位土兵主帅久经血战、恶战,九死一生,创深痛巨,凯旋回到家乡后,因积伤太多,病伤并发,并没有熬上多久,都相继谢世。

嘉靖三十九年三月,彭荩臣去世,这一年他四十六岁。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彭守忠去世,这一年他不到三十岁。

嘉靖四十一年,彭明辅去世,这一年他七十二岁。

隆庆元年(1567)六月,彭翼南也去世,这一年他年仅三十二岁。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彭荩臣率军抗倭,挥洒碧血,不正是为了千古一忠吗?

一个海天云蒸的夏季,我特意来到苏杭,寻访当年彭荩臣永保土兵荡寇踪迹。我有幸目睹了王江泾的发展巨变,瞻仰了刚落成的王江泾大捷馆,从中找到了一些永保土兵的依稀记忆。我庆幸在平湖市报本寺看到了贴封在墙壁的嘉靖三十五年所立的平海寇碑——该碑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年出土于平湖城关老东门城墙内,明代南京太仆寺少卿邑人孙植撰文。我很欣慰,身临其境地瞻拜了平湖市林埭镇清溪桥沈家庄大捷的旧址,发黄光亮的古桥边重新竖立了仿制的平海寇碑,修建了一道宣扬沈家庄战况的纪念墙。面朝铅华,不忘缅怀,我们感受到了时代精神与民族精神的融合共振。

又一个林寒洞肃的冬日,我慕名驱车保靖,拜谒彭荩臣墓地。迁陵镇风筝坪,一个稍平并不宽敞的小山顶,旧屋破败,杂树横斜,蔓草丛生,唯一能证明为彭荩臣墓地的是荒草中遗留的三块已经打碎不全的墓碑,其中两块碎碑残留的字样依然清晰:一块刻有“彭荩臣,殁于嘉靖三十九……”;一块刻着“敕赐三品服,进昭毅将军,加右……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司……”虽然墓碑已毁坏,但保留的信息足以对彭荩臣的身份和去世的时间提供直观明朗的实证。

风筝坪的下方就是白河,彭荩臣墓地正对着白河与艨艟溪交汇的溪口——往年彭荩臣抗倭造艨艟战船的地方。我想,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据专家介绍,风筝坪山前曾经建有彭荩臣平倭华表,现只存华表联:“苗土著功,一万健儿驱东南;满门忠烈,报效祖邦斩倭奴。”

“王之荩臣,无念尔祖。”彭荩臣一生忠心赤胆,壮怀激烈,震慑苏松,千载无惭。史书里,彭荩臣已经列传江南名宦。现实中,我们是否也应该在心里为他筑起一座巍然丰碑呢?

作者简介:翟非,本名翟辉,湘西永顺县人。湘西州公共交易中心主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西州土家族文化研究会理事。代表作散文集《山水湘西》。

协办单位:湘西州文化旅游广电局

学术顾问:刘路平、龙京沙、田茂军

总策划:刘世树、田应明

策 划:麻老先、高振翼、龙 捷、龙文玉、周泽平、唐 心、王 伟、周胜军、

岳跃强、向朝阳

执行策划:欧阳文章、黄青松、张 谨、刘 年、聂元松、谢 杰、杨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