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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秦岭记》读后感 2022年12月20日

刘效仁

“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这是贾平凹2022年5月第一版长篇笔记小说《秦岭记》扉页上的一句话,也是《后记》中的一句话。

这是句大实话。秦岭就是秦岭自己,无须形容。秦岭峰岳之耸,人眼不能尽观;秦岭路途之遥,人足不能尽行;秦岭物态之丰富,人心不能尽测;秦岭生存之睿智,人脑不能尽识。

是故,“生在秦岭长在秦岭,不过是秦岭沟沟岔岔里的一只蝼蚁”,甚或“秦岭里的一棵小树”的贾平凹,只得借用笔记小说的体式,来勾勒秦岭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人人事事,奇奇怪怪。以此简约、散漫、从容之笔,哪怕摹写秦岭博大精深之万分之一,亦值得敬也!

一沙一石一世界,一草一木皆有情。贾平凹之熟悉秦岭,好像掌上的纹路。在秦岭里,能体会到一只鸟飞进树林子是什么状态,一棵草长在沟壑里是什么状况。那山坡上或洼地里一片一片的树林子,最能让他成晌地注视着。

在贾平凹的笔下,其实每棵树都是一个建筑,各种枝股的自然形态,不只是为了生存,抗击风暴雨雪的需要,更是为了某种形态的平衡。树与树的交错节奏,以及与周遭环境的呼应,即让作家知道了这个地方的生命气理,懂得了时间的表情,也明白了草木的情怀,与环境的义,与人民的情。

因为“草木比人更懂得生长环境 ”。不同的草木,有着不同的气流运行方向。与周遭的环境,与时间的经历,大地的回忆,都非无缘由地出现。“树是一站在那里,就再不动,但好多树其实都是想飞,因为叶为羽状。”它们既是环境的产儿,也是环境的卫士。所有的植被,都是山岭可触可摸的皮肤,包裹山石的鲜亮衣装。

如西后岔(卷一第十篇)。从岔口到岔垴,没有大树,梢林也稀稀落落,却到处能见到桃李、迎春、杜鹃、篱子梅、蔷薇、牡丹、剑兰、芍药,还有黄菊、蒲公英、白菅、呼拉草。“每年清明前后,南风一吹,四季都有花开”。如此美景,既是环境之爱,也是山民之福。蜂多的时候满天飞舞,嗡嗡声令天地都晕眩。果真,我以为那是为香甜所醉也。

卷一第三十二篇记述,茶棚沟姓许人家,卖了两辈人的茶,其实并不是茶。是从山上采的一种叫猫眼翠的草,加上胎菊,甘草,决明子熬出的汤,生津止渴,祛湿利尿。如今,已开发成健字牌“茶棚冲剂”供应市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卷一第四十一篇,少阳山既无峻峰湫池,又无可伐之木,却有“长荒”了的蕙草。牛羊也不吃,却成了县城稀罕的兰花。不只卖出好价钱,且声名大震,供不应求。于是,由卖变养,开发各类品种的“兰园”,建起牌楼卖门票,兰花竟成绿色黄金,带动了一地的旅游。

在卷一第三十四篇高寒瘠贫的七座山上,漆树最多,漆是山里人唯一赚钱的门路。为使树干流出漆汁,每年都要用刀刻成V字槽。一年一刻,一层一层,多少年的千刀万剐,漆树再没有一块完整的皮。可人们并不心痛,只是说“让它排毒吧。”用贾平凹的话说,却“并不理会自己为何就托生在了这里,而如此活着也正是另一种排毒。”

人心贪婪无厌,对造物主的浩荡恩典,毫无感恩之意。总以为山理该如此,树理应如此。却并不知道,一草一木皆有灵,有灵就会知道痛,就会知道哀。所谓的漆汁,说不定正是漆树流不完的眼泪,一年又一年。卷一第五十一篇,戴帽山上有个老汉,一百一十九岁,活成了神仙。面对生死的回答,即是“树叶儿几时落那是树决定的。叶子正绿着,硬拽扯着下来,叶子会痛苦,而叶子无论是夏天或是冬天,它发黄变红就自然落,也是快乐地落。”

卷一第十五篇,作家仅用半个页码,说了深奥的生命哲理。在秦王山上,栲树成林,虽属杂木,但质地坚硬,于是经常被人偷着砍去烧制木炭。山崖边长着两棵桦,称为“夫妻树”:“妇树给夫树说:咱往歪里长,歪了就没人砍。夫树说:没事的,砍的都是栲树。再说咱是桦,材质不允许咱歪歪扭扭。”没想到盗伐者砍完栲树后,盯着夫妇树,嘟囔着可以做房柱。结果,两棵树遂倒在地上,从截面上往出流水,那水不再清亮,颜色也由黄变红,流了一滩。

无论曲直,总有功用,何况“尽其性”,坚持本然的笔直,然却无法保全性命。木之悲矣,人之悲也。诚如《秦岭记》《后记》的话所说,“秦岭实在是难以识的,面对秦岭而有所谓识者,最后都沦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