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勇
“你难得回来,去乡下看一看,老屋都长草了!那片菜园,现在可没人管了哟。”母亲对我说。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既有点无奈,又有点不舍。
我知道,她还是放不下老家的人和事,放不下那里的花草与树木,放不下那里的老屋以及老家的街坊四邻……
当年父亲和母亲结婚,当时父亲就已经招工到湖南省水利电力公司成为工人,在外公来说也算是有面子的。于是,三爷送了一床志愿军复员时发的被子当贺礼,外公则是把女儿交给了父亲,父亲和母亲就这样简简单单在长沙办了席结婚。
父亲在辗转多地后,始终没有解决母亲和我们的户口,于是母亲决定拖儿带女回到凤凰沱江镇白岩村,从此她艰难地拉扯着四个儿女长大。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人太老实了,不会圆滑。儿女们一天天长大,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日子过得愈来愈艰难了。
在我七岁上小学时,母亲在生产队做工,她人瘦小,挣的工分少。记得过年时大队让我们家去领东西,我家能分到1斤地萝卜、5斤花生、2两菜籽油。父亲每个月从外地寄10元钱回家,母亲才得以买回几尺布,预备去做一件过年的衣裳给我们穿。冬天,天寒地冻,母亲用父亲单位发的手套给父亲改织成一件毛衣背心穿,我们看了好不羡慕,便问母亲,能不能替自己也织一件这样的背心。母亲叹了叹气,说,父亲说手套是公家的东西,不能多拿呢。
于是织毛衣背心的事一直搁在我心里好多年,直到我考上大学,母亲才让父亲把他那件背心送给我。手套背心很暖和,这其中包含母亲对父亲的爱以及对儿女的体贴,想来常常感动不已,一直到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忆犹新。
在农村,母亲可以算得上是有能耐有想法的人。她虽没有读多少书,但做过赤脚医生,也做过大队会计,持家的能耐也是不凡的。1978年分田到户后,我们家有了田有了地,母亲便终日忙碌于田地之间。春天的时候,母亲撒下谷子培育秧苗,杜鹃鸟在山间唱着“多种苞谷,插秧栽禾”的歌谣,母亲便动员我们去水田里帮忙。在母亲娘家人的帮助下,一家人忙忙碌碌而又其乐融融,在田间争相抢秧把。
到了下午,母亲往往还要回家烧饭菜,她会把过年时熏制好的腊肉好好刷洗干净,切出来蒸熟,炒大蒜腊肉。就算在田边的我们也能闻到香味。在一片浑浊的水田边,我们吃着饭,想着秋后的收成,无比欣悦。
母亲一边劳作一边打理土地。她在勾机坡种玉米高粱,在老冲坳种地萝卜和花生,另外还种烟叶,那是父亲的所爱。父亲从参加工作时起就抽烟了,但他并不喝酒,自己种烟叶,就可以解决父亲的需求了。
后来,父亲的工资也在涨了,母亲感到很欣慰,盘算着买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在当时,一台缝纫机的价格是127元,差不多可以买870斤大米或者130斤猪肉了。母亲说,把父亲每个月的工资攒下来,到年底便能买台缝纫机了。
母亲对土地的规划显现出她的持家智慧。我们家的菜地从最初的3块地渐渐增加到6块地,近处的恰岩板菜地种的是萝卜、白菜、大蒜、葱以及韭菜、茼蒿、辣椒、豆角,在沙湾,她另外开垦出了两分地,用来种西红柿、茄子、黄豆还有长豆角。当我放学路过,就能看见母亲弓着腰在恰岩板菜地里面忙碌,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像一只虾,跳跃在高低错落的菜苗间。母亲看见我,会让我帮忙浇水,等我大了一些,便会挑着粪肥帮母亲浇地。
在撮箕垄,我们家有一块种花生或番薯的沙地。记得母亲带我去翻藤割苗,再挑回来喂猪。母亲告诉我,待到猪长大了,能卖钱,留一头卖一头,攒到五千元,我们就准备起屋造房子了。
有一年,母亲带我去城里卖菜,一路上她都在打听缝纫机的价格,问了上海牌和蜜蜂牌,价格是差不多的。上海牌用得多,价格还可以再便宜一些。母亲考虑了下说,过两天再看看。
还没过一个星期,父亲下班时扛回了一台缝纫机,是上海牌的,价格是122元。从此,母亲便自己动手缝纫裁衣,我们围着缝纫机,见母亲才缝个上衣口袋出来,就吆喝着开心起来。那一年年底,我们都穿上了母亲亲手做的卡其布中山装。
又过了一年,那年底,母亲卖了猪,攒够了钱,她花3000元托人从安乡买了一副屋架过来。父亲叫了机械厂的同事拆了屋架,用汽车装回来。汽车是很晚才到村子里的,父亲叫了师傅吃饭,大家商量着起屋的事情。
在我高中毕业时,家里开销大了起来,弟弟妹妹也读书了,母亲做了一个不得不离开乡村的决定。她说自己要进城去做生意,光靠父亲的工资养不活一家人。
离开村庄的决定是艰难的,但母亲不得不去做。好在父亲在城里有一间房子,一家人也就能暂时容身。况且我上了大学,在外地求学,平日里不常在家住。母亲说,白岩村是让人留恋的,她时常在梦里梦到她的菜园,她的土地和田野。母亲说将这些事物永远放在她的心里了,无论时光如何变换……
收了秋稻,母亲带着弟弟妹妹背着背篓出发了。家里的东西暂时没有搬,包括母亲的嫁妆:几个大箱子、一架床和两架柜子。
母亲看着这个苦苦经营起来的家,眼里满是遗憾和不舍,却还是一步一回头,离开了白岩村。在她身后,田野在呼唤,菜园在挽留,母亲擦着眼泪,和村庄艰难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