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耀邦
对于书，我有三喜：一是喜阅读，二是喜收藏，三是喜创作。可惜限于天资愚鲁、家底薄弱、学养不丰，喜读书，往往不求甚解；好收藏，常常杂七杂八；爱创作，成绩又寥寥无几。好在我这“三喜”逻辑关系不紊乱：爱创作，就要爱读书；爱读书，就要去买书。买的书，又是我爱读的书；书读多了，就在字里行间找文章做。于是多年来我就用“买书读书写作”这几个字来打发自己。我的人生也便围绕这区区六个字疯狂旋转着。
所以，凡是与我人生中“买书、读书、写作”扯上关系的人和事，我都心存感激和敬意，并认为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缘分。
“到人民中去”——湘西作家走进南方长城北沿（涂乍）文学采风活动期间，我心目中的文艺女神、团结报社主任编辑石健老师特地从吉首带了一套《柳如是别传》赠送给我，使我喜出望外。
这是一套精装三册八十余万字的巨著，由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发行。应我的请求，里面加盖了石健老师和湘西文史书店的篆刻印章。这是20世纪中国杰出思想家和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的一部非常独特的传记。当我接过此书时，我如获至宝，十分欣喜。因为我知道这是一部名著，而我的藏书中又恰好没有此书。
然而，当我回到宾馆，打开《柳如是别传》初览时，使我暗吃一惊：这是一部怎样的书啊？我根本就看不懂！一来是竖排繁体读起来不习惯；二来是作者动不动就来几首古诗词，然后又引用一些明清正史上基本看不到的几百年前的历史典故来释证。这实在让我一头雾水。我看《易经》都没有这样吃力过。当晚我深度失眠了，心想：石健老师赠给我这样一部“独特”的书，可能是高估我的学识了吧？
但我是个好强的人，为了看懂这部书，不辜负老师的一番美意，我想起在读九妹的《古画之美》时，首篇有《西河柳花》一文，是写柳如是的。于是从保靖采风回到家后，我赶紧找了九妹的《古画之美》中的《西河柳花》来重读。终于对柳如是其人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柳如是别传》里的主角。我又在网上查阅了“陈寅恪”、“柳如是”、“钱谦益”等条目，还翻阅了明末清初时期的相关历史书籍，才又进一步对《柳如是别传》有了一个大致的理解。
《柳如是别传》，原题为《钱柳因缘诗释证稿》。钱即钱谦益(1582年-1664年)，号牧斋，是明万历三十八年进士，东林党领袖之一，官至礼部尚书；明亡后降清，当礼部侍郎，成为清初诗坛盟主之一。柳即柳如是（1618-1664），本姓杨，名爱，改姓柳，名隐，后改名是，因读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后又称“河东君”，是明末清初著名女诗人、画家；23岁时嫁给59岁的钱谦益为妻，为钱谦益生有一女。
1645年，清兵临南京，柳如是劝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谦益走下水池去试了一下水后，对柳如是说：“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却被钱谦益硬拉住了。老公下不了死的决心，又不准自己独自赴死殉国，柳如是只好与年迈的老公在亡国的路途中苟延残喘。
钱谦益的这一行为，数百年来人们一直争议不休。较有名的观点是士林史乘里的“自汉唐以来，文人之晚节莫盖，无如谦益之甚者”。 陈寅恪虽然并不全盘否认这一观点，但他在《别传》里，对钱谦益降清是这样分析的：“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陈寅恪先生对甲申300年前那个天翻地覆的时代文坛领袖人物的心理分析，我觉得很有道理。虽然陈寅恪先生在《别传》中并没有挖掘钱谦益“素性怯懦”的根源，也没有说出不近什么样的“情理”？但从整部《别传》中，可以领略到钱谦益是深爱柳如是的，钱谦益当时的心境，用钱谦益降清200多年后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自由与爱情》小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可以略窥一二。因为老头子在世界上还有比自己生命更宝贵的爱情呢！他怎么忍心就此离开了这个世界呢？况且，古文人大多信守“良禽择木而栖”这一传统道德观念，朝代的更替，城头变换大王旗，那是别人的事业，作为一个文人，他何苦要为之去殉葬呢？
然而，钱谦益后来深切体会到，当亡国奴的滋味其实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受。1647年，钱谦益被关入刑部大狱。柳如是带病同他一起到北京去坐牢，并写陈述状为丈夫喊冤，表示愿意替代丈夫死或者同丈夫一起死。
钱谦益被柳如是救出北京牢狱后一年，即1648年，钱谦益又因黄毓祺案被株连，关入南京大狱。经柳如是全力奔走营救，斡旋，钱谦益才得以免祸。对此钱谦益感慨万千，写诗颂妻道：“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
明末一代文坛领袖钱谦益坐穿满清的南北两处大牢后，感到心灰意冷，便告病回到自己的老家常熟。从此断绝了再次踏入仕途的念头。
《柳如是别传》重头戏就是写钱谦益与柳如是结婚后的有关诗作。特别之处是，陈寅恪先生在《别传》里深入发掘出诗中之史和史中之诗，并通过以史证诗，以诗证史来借传修史。所以《柳如是别传》既是一部价值不菲的学术著作，又是为一代奇女子立传的感染力极强的传记文学，也是一部非凡而卓绝的历史著作。而陈寅恪先生作为正史、野史、艺文、百家、三教九流，四部无所不通的“全中国最博学之人”（吴宓语），用如椽之笔写出此书，读者如果没有相当深厚的古诗词学养及丰富的历史知识，是无法打开《柳如是别传》阅读大门的。
从《柳如是别传》里我们可以看出，陈寅恪先生以诗写传，把柳如是、钱谦益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活灵活现。举明崇祯十四年（1641）夏天，钱谦益以“匹嫡之礼”与柳如是在船上结婚为例。当时钱谦益把自己与柳如是结婚作为自己平生最欢愉之事来对待，前后写了大量的诗作来记录自己的感受。而柳如是也多有唱和之作。但柳如是也并不是一味地迎合老公的胃口，对老公最重要的《合欢诗》与《催妆词》等重要诗词，柳如是反倒视而不见。
柳如是曾爱过当时另一位文采风流的才子陈子龙。但陈子龙早已成家，而柳如是又遭到陈子龙正妻的忌妒。柳如是想嫁陈的梦想破灭后，才嫁给了钱谦益。陈寅恪先生阐释道：“盖若作欢娱之语，则有负于故友。若发悲苦之音，又无礼于新交。”这解释可谓十分符合当时人物的心理轨迹。绝不亚于当代杰出心理学家的心理分析。
《柳如是别传》是一部名著，陈寅恪将柳如是视为一位文化奇女子，将钱谦益作为 “甘陵第一流”（《柳如是别传》开篇咏红豆诗）的人物来立传，写出了一部独特的明清文化史。但我认为由于内容涉学深广，并没有多少人能读懂这部书。所以永远成不了畅销书。该书封面与标题还并立写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句。这是陈寅恪先生在清华大学任教时为国学大师王国维纪念碑写的墓志铭。同时也是陈寅恪先生一生秉持的道德与思想操守。《柳如是别传》自然也贯穿着这样的思想元素。可是，陈寅恪先生为什么要集自己的博学宏识来写这样一部书？目前国内的研究者有多种说法，尚无定论。但无论哪一种观点最接近陈寅恪先生的真实想法，其文体本身，都会使拜读过此书的人意识到：学术、历史著作与传记文学原来可以这么写。因此该书能让喜欢读书、喜欢写作的人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