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立秋后，夜漫长。
一觉醒来，望窗外，月光银银，山貌房形依稀看得见，让人疑心天亮了。睹手机上的时间，才四点，但睡意已无。起床吧，又怕吵醒妻儿，便斜倚床头，等天明。
此刻，手脚和眼睛早已闲了下来。按理说，闲处光阴易过。而这个时候，光阴却漫长得难熬——白昼就是不来。在漫漫等待里，思绪则不安分了，如同漫过河堤的水，忽急忽缓地流淌，随之淹没了一件件酸酸甜甜的人事。
首先被淹没的，是我与她相恋的旧事。
人这一生，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遇见生命中的那个人，而妻子便是遇见的那个人。记得最初的那次春天街头遇见，她红着唇，一脸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羞怯。我们四目相对，一首关于火焰的诗歌，便在彼此的眼神中书写，烈烈燃烧。随后，一场关于关关雎鸠的倾诉，在日子里便藤蔓般蜿蜒攀爬，绿了清晨，生动了黄昏。
恋得越是黏稠，如同花开得越艳，果儿也就结得越早。半年后，我们结婚了。
婚后，我和妻子虽然没有像有钱人那样去远方度蜜月，度蜜一样甜的日子，但双双一前一后行于田埂，双双一左一右坐在于乡间溪边，双双肩靠肩躺于柳荫怀抱中，自有一番甜意。
恋爱和结婚，带来甜蜜，也带来酸涩。
毕竟婚恋是美丽的云，在遇到冷空气后终究会变成雨，落入大地，落入现实的世界。我和妻子的那婚恋的云朵，亦不例外。
婚后我们有了一双儿女，也有了烦恼和酸涩。因为妻子没有工作，加之孩子小也不可能做事。那时，全家人的油盐酱醋茶，仅靠我七百多元的工资支撑。这在婚恋初期何曾想到爱情跌落现实后，还需要物质支撑呢？那时妻子的奶水不足，孩子被逼喝牛奶，便陡然增加了家庭开支。而当遇到孩子三病两痛的时候，一家人的日子便举步维艰，上下两个月常常是难以接洽。
记得，在一个暑期里，儿女竟然一起病了，一下子就耗尽了刚发的一个月工资——全部家底，也耗尽了我小心翼翼生活的底气，心中陡然一片山山黄叶飞的萧瑟。当我和妻子从医院里抱回日渐好转的一双儿女，路过小摊，儿子看见玩具小水枪，吵着要买。“买就买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儿子早已将水枪拿在手中玩着，乐得一塌糊涂。我一掏口袋，妻子也一掏口袋，傻眼了——何曾有钱？
妻子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愿赊账。我抱着哭闹的儿子回家，一起翻箱倒柜，找着可能放遗忘的角角钱，却一无所获。恓恓惶惶地想:哪怕一角也好呀，毕竟玩具水枪也只要三角钱！妻子一脸认真，幽幽地说：“我记着还有一个五角的呀……”我看着儿子脸蛋上未干的泪痕，一阵酸楚袭上心头。
日子就这样一路滑行，当然除了酸甜事件，还有那苦痛的人事。
在这漫漫长夜，我忽然想到父亲。也许就是这样的夜色吧？那是2013年的五月，一个夜昏风高的夜，父亲突然撒手人寰。那个时期，我从养子育女的疲累中才缓过气来，以为父母还年轻，对于父母的生老病死，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父亲同我已经诀别。当然，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过这些事情真正落在自己头上，也许只有我这般年纪的人才会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疼痛。父亲离开后的一两年里，我在心底始终不愿意接受这一事实，依旧在梦中跟着他放牛、看河涨水，顶撞他……从梦中醒来后，汩汩泪水毅然湿了枕头。忽然想到年少时只背诵而无情感体验的先贤话语：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可当我明白这些话意的时候，已经迟了，便自责照顾儿女的时候，淡忘了父母。睡在一旁的妻子，常常不解地问怎么了？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尽管是妻子，我也只能若无其事地说做了一个噩梦……用手抚抚妻子的胸，将妻子又送回春暖花开的梦境，自己却在内心深处倒海翻江。
也许，日子原本就是这样斑驳，有酸涩，有甜蜜，有苦痛，当然更有辛辣。
在这漫长的夜里，我不可能不想到那些火辣的事。按理说，人到中年，许多事已经素淡了，已经放下了。我也的确放下了许多，但是还有一些东西放不下，依旧执迷不悟，顽固不化。
看看，微信群里，我又同年轻人火火地争执起来了。他们说流行的网络语言真是“哇噻”啊，我说流行的网络语言就是痉挛的语言，有创新，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对汉语的破坏，是一种语言的感冒，让人发热，让人切身地胃痛。年轻人就拿出语言里的长枪短刀进攻我的堡垒，寸理不让。我就拿出语言里的雷鸣闪电，摧枯拉朽地摧毁他们的阵地，寸理不放。互不相让中，他们怒不可遏，我脸红耳赤。彼此非要弄一个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可。比我年长一些的人常常就善言:何必呢？输赢谁又不会给你们颁奖。的确没人颁奖，估计在这些事件里，只有自己给自己颁奖吧，我顽固地守着棱角分明的自我。而在现实中，秉性不改，遇到偷拿别人钱物的学生，会鼓着眼珠子，流水哗啦地批评他们，尽管他们已经泪水涟涟，我依旧心不软，用烈火焚烧他们心中即将扭曲的小苗，也常常弄得他们的家长难堪不已。事后，同事好奇地问，你每次发脾气，是不是喝多酒了？可同事怎么会明白，有一些火辣烈酒，原本是生命中就带来的。
再漫长的夜，终究会天明。就在天明那一刻，让人疑惑的是，自己年少时，不同样有秋冬日吗？怎么就没有夜漫长的感觉？想想那时候，头一挨枕头，一觉过去，眼一开则是天明。也许夜漫长的根本因素在不于节令本身，只在于那一颗熟透的恋世之心，在生命律令的季节里，放不下酸甜苦辣的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