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海龙
炊烟是乡村从内心深处开出的花朵，也似乎是从我的心里开出的一样，温温暖暖而又缠缠绵绵。
炊烟的花朵，总是开在乡村的清晨或者黄昏。清晨，当朝阳隐约在后山暗色枝丛上的时候，当几缕嫣红偶尔从晨雾里破空而来的时候，炊烟就从寨上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腾，向田野、向山林弥漫开去，并渐渐与那晨雾、与那云霞连成了一片，有林鸟清脆的啁啾，有灶门前寂寂的砍柴声，有水桶晃动在农人肩上发出的颤悠悠的声音……这些，把村庄掩映在宁静、幽雅的深处。
黄昏，当霞光绸缎般铺满天空的时候，当大地铺落上一片熔金色彩的时候，炊烟就从寨上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腾，向天空、向远处弥漫开去，并渐渐与那夕阳、与那晚霞混成了一片，有荷锄而归的农人的背影，有成群结队拥挤在山路上的牛群羊群，有三三两两走在回家路上的学童……这些，把村庄点缀在闹热而繁忙的深处。
乡村的炊烟不仅是美丽的，它还带着一种深沉的乡村的味道，一种浓浓的乡村的气息。在我看来，清晨的炊烟就带着一点湿漉漉的雾气，似乎那里面含着青草、泥土的芬芳，偶尔有几点晨露从草叶尖、从炊烟的雾里滴落；而黄昏的炊烟呢，饱含着乡村浓烈的酒香味、旱烟味、饭菜香味，以及母亲呼儿归来的声音正在炊烟里扩散开去。
乡村炊烟的味道，一直深深地浸在我的骨子里，这种温度和芬芳使我不能忘记。小的时候，父母几乎一天到晚都在山上忙，家里的饭菜一般都是祖母打理，祖母办饭菜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玩耍，看祖母忙来忙去。因为经常办饭，祖母的身上就熏染了一身炊烟的气息、炊烟的味道，那是一种农村的味道、农人的气息，让儿时的我闻着特亲切。
穿越岁月的河道，炊烟记载的是乡村的苦乐与酸甜、阳光与风雨，它就成了乡村的历史和根魂、符号与图腾。
小时候，我的嘴巴很“叼”，吃饭没有肉就不肯动筷子，可那时家里困难，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两餐肉，哪能像现在，餐桌上餐餐可以见肉呢。每每没有肉，我不大肯吃饭的时候，祖母就直叹气：“这伢儿，这么好的白米饭都不肯吃，你爹小的时候还吃不上呢！”这时，祖母就会跟我讲起我父亲小时候的故事，以及她经历的一些事情。
祖母说：“你爹小的时候吃不饱饭，经常饿肚子，有一次实在饿得不行了，他把头钻进风车的肚子里面，去吃粘在里面的细糠，因为糠吃多了屙不出屎，把我急死了。”我还记得祖母跟我说起的这件事情：那次，家里来了客人，可是米桶硬是一粒米都抠不出了，祖母把水舀进锅里，把柴火烧燃之后，就拿着一个空升子出去借米，可出去好久的祖母依然是拿着一个空升子回来。看着被烧得哗哗响的一锅开水，看着袅袅升腾的炊烟，靠在门边的祖母像一座雕塑。祖母说，还有几次，家里也是一点米也没有了，可到了做饭的时候，祖母依然会把柴火烧起来，她说，看着烟子升起来了，她的心里就感觉一点暖和、一丝踏实；不然，心里就会空空的。临了，祖母总要说一句：“日子好了，可不要忘记过去的苦呢！”
可那时，我怎么能理解祖母的话呢；而且，每次没等祖母说完，我早跑到远处玩去了。我之所以能够记住这些，与祖母经常跟我说起这些事情有关，与她经常跟我灌输这种思想有关。我那时不能理解我祖母的话，正如现在我的儿子不能理解我的话一样。我常跟我儿子讲：“儿子，你餐餐有肉吃，可比我小时幸福多了。”“你小时没有肉吃吗？”守着满满一桌饭菜，儿子歪着头，似乎不相信我的话。儿子似乎对每餐都能吃上肉不屑一顾，而且对炒肉的手艺是越来越挑剔，他总是说我炒的肉没有他妈炒的好吃，他经常用“垃圾”这个词来形容我的手艺，搞得我哭笑不得：“这个口味刁钻的人精儿！”
其实，口味刁钻的又何尝只有我的儿子呢，如今是大有人在啊；或许，连我们这代人在不经意间也变得口味刁钻了起来，只是自己不曾觉察而已。记得有一次，家乡来了客人，我自然要把饭菜搞得丰盛点、隆重点，就办了一桌的鸡鸭鱼肉，上桌的时候，客人看了满桌的饭菜，笑了：“你是真把我当乡里人啊——大鱼大肉逮（吃）。如今，我们乡里人也喜欢吃小菜了。”他满脸的皱纹里，盛的是满满的笑意。结果，桌上荤菜没动几筷子，小菜倒是被消灭光了。
今天的我们，吃肉对我们而言，是不是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儿了呢；我们是不是越来越注重炒菜的手艺呢；我们是不是开始喜欢吃曾经被我们抛弃过、甚至是拿来喂猪的东西了呢……野芹菜、侧耳根、鸭脚板草什么的，那是原来要被我们当做野草来清除的东西，可如今却成了宾馆一道道价格不菲的菜肴；菜市场上，如今酸菜的价格甚至高过了猪肉的价格，人们还争相去买。在乡村炊烟演变的岁月里，我们的生活也在悄然改变，由吃不上饭，演变到能吃饱饭；由能吃饱饭，演变到能吃大鱼大肉；由吃饱大鱼大肉，到如今吃腻了，就挖空心思、变着花样吃，要吃绿色菜蔬、生态猪肉，一切都是从大自然中原汁原味采来的才好。我们要吃饱、要吃好，更要健康……生活，是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美了，我们自然有了“口味刁钻”的资本。——在这口味刁钻里，隐藏的是我们掩饰不住的幸福，以及灿烂如花的时代！
这个秋天的黄昏，我站在旷野上远远地看着，在斑斓的秋色深处、暖暖的秋阳里，炊烟正从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生发在青色屋脊上，穿越疏落的枝丛，在蓝天里泼染，花朵一样盛开……田野、村庄、炊烟，相宜地镶嵌在一幅画里。
这一刻，我的心里也温暖如水、灿烂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