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群聚宜酒，独处宜茶。

人是群居性的生灵，群聚时，酒是最好的胶水，不论是三五人，还是七八人，这一群人的时间、精力、情绪、目光、吆喝，一股脑儿地全被酒粘在了一起，扯都扯不分离。然后这一群人，喝着喝着就把一颗心喝得能够君临天下了，把世界喝得倒立起来。但是，人毕竟也是个体性的生灵，独处不可避免。这时候，独处的人最宜的事情，不再是群聚时喝酒了，而是喝茶。

在一张茶几旁，像一片落叶一样歇下来。带着一颗闲适的心，将半个身子浸泡在阳光里，右手提壶，抬起，一股白滚滚的沸水，随着壶嘴由低往高处退着攀升。顷刻间，白瓷杯里，便有浅白的雾气升腾，更重要的是有喧哗声升腾。竖耳聆听，开始是幽泉汩汩，生动有力，若白昼里万千赶路人的低低的喘息。毕竟，在这宽阔的世间，前路辽远，人们要赶路啊。这茶水声，如我昨日里翻箱倒柜找获奖证书时弄出的声响，如我昨日里从家里跑到单位，又从单位跑进城参加工作培训的脚步弄出的声响，一路奔走，一路喘息。而后是山泉清唱，很文艺，很干净，也很轻松，仿若黑夜袭来后的人们的心境。在夜色里，他们卸下了白昼里绷紧的神思，卸下了肩头上妻儿的殷殷期待，卸下了领导器重的眼神，卸下了朋友信任的目光，一颗心便轻松、柔软起来，惬意便在心胸里拔节。就在茶声清唱得欢欢然的当儿，疏忽间有最后一滴水儿，“嗒”的一枚音儿作了圆润的尾音，一份有关世音的鲜活的想象，随之淡去。

就在沸水注入茶杯的当儿，你带着一颗恬静之心去看：躺在杯底的茶叶，如同遇到春风的召唤，醒过来，身子爬起，左飘右晃，上蹿下跳，如舞在翩跹，如曲在流动。粗一些的茶叶，应该是青壮年人，运动缓慢一些，但是有力；最细的茶叶应该是儿童，跑得欢，闹得烈；不粗不细的茶叶，应该是少年……当提壶的水停止倾注时，他们便放缓了动作，而紧裹的身子如敛紧的蝶翅，缓缓张开，积攒在身体里的春天，冻僵了这么多的日子，该释放了。当然，不同品种茶叶会分泌出不同的色泽，或淡淡的绿，或淡淡的红，或淡淡的褐。但是每一片茶叶，都有自己独特的繁华经历，都有自己浓烈的情思。那绿色的汁水，或许是春日里的梦想？那褐色的汁水，或许是来到这个世界的不屈的信念？那褐红色的汁水，或许是春日里因阳光照耀而带来的荣华富贵？独处的你，看着茶，似乎看到了一个纷繁世界。

独处时，听茶和看茶，你就成为整个世界的听众或者观众，你被世界圈养。而不像喝酒时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持，世界是听众。

当然，独处时，可以听茶和看茶，不过喝茶才是最根本的目的。

朋友的老父亲，最喜独自喝茶了。他喝的是品牌茶碧螺春。每次看到他独处于阳台，一张小凳上铺着一张报纸，报纸旁是一杯碧螺春茶，阳光和楼影就印在他的玻璃茶杯上。朋友的老父亲，一边看报，一边极慢地喝茶，一滴茶汁，非要让它在嘴里跑动一阵后，喉头才不情愿地滑动一下。朋友父亲将喝茶中那起承转合的动作，交代得一清二楚。他说，他的碧螺春特好喝，鲜醇甘厚，回味绵长。他在看报纸时候，一杯碧螺春，那是润喉润心的无字报纸啊，而报纸则是有字的碧螺春……从老人的的话里，流淌出的是茶和报纸相得益彰的惬意，流露出退休后细腻的感触。

而我的父亲，记得他活着的时候，从田头回来，喝的茶是我母亲春天里掐的粗茶，色泽黑褐，形状粗劣。但每次看到父亲独自一人，端着大茶缸，每呷一口茶，就轻轻地呼一口气，眼神儿迷迷糊糊，眼皮忽而轻轻眯一下，那情态自有一番惬意。年幼好事的我，常常趁父亲不注意，双手抱着父亲的茶缸，茶水咕咚一口下肚，顷刻间小嘴儿往左右拉扯，连连吐口水。那个苦呀，好像吃了苦瓜；那个涩呀，好像吃了未老的青木瓜。父亲看着我，呵呵一笑，说我这个小家伙还没有到喝茶的年龄，能喝出茶味吗？

当我能够喝出茶味的时候，我已经成年。而今，我喝的茶既不是碧螺春也不是父亲的粗茶，而是霉茶。同事说这茶不苦，但一道茶涩，二道茶清凉，香甜。我一到清寂独处的时候，放下手头所有需要忙碌的事情，放下心头所有的扰攘，面前搁一本《唐诗三百首》，或者《中国历史全知道》，右手摸着细腻的茶杯，茶杯里悬浮着霉茶叶，也悬浮着一个下午的光阴。看一段文字，抿一点茶汁，再看一段文字，再抿一点茶汁……虽然我没有喝出茶香，但至少感觉到湿湿的茶汁将神思濡湿了，将目光濡湿，眼前的行行文字也湿漉漉了，恬静和安好，就在这种湿漉漉的心境里发芽，绽放朵朵姣花。

独处时，看茶，听茶，喝茶，那独独的身影，常常就在那淡淡的阳光里泡着。泡久了，忽而站起身，恍惚里就觉得自己整个人，原本就是一枚上好的茶叶，在这世间的茶汤里一直浸泡着，只要人心鲜活，自有醇香，细细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