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读唐诗，是人间美事。

年少时，捧着一本唐诗，摇头晃脑地读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或者读白居易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虽然我是一口的错别字，却也读得身心皆醉。那情态，仿若是在看一场醉人的花事，摇摇晃晃的光头颅里，便常常有一片万紫千红在开开落落着。但是，读着读着，一颗光脑袋，就像一颗圆西瓜，瓜熟蒂落于书本上，被人左边轻摇一下，西瓜滚向右边，右边被人轻摇一下，西瓜滚向左边，睡着了。

人是睡着了，但是思绪却还在活蹦乱跳地跑动着。一颗年少的心怎么停得下来呢？睡梦里，左脚踩在四月芳菲里，右脚踩在山寺桃花上，毕竟年少就是稀罕这人世的美景啊。一本唐诗，就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圣境，人一旦走进去了，常常就醉得回不来。当然，那年少时候的醉，只醉那丰富的色彩。你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里，有一望无边的田田莲叶，如此之碧，风吹叶动，我将那风景认作是一汪绿海在漾动，而绿海上的风中红荷，远远望去，仿佛是渔船上的灯火，一摇一晃，一晃一摇。虽然年少不懂得诗意，但为有这样美丽的色彩兴奋不已，常常在睡梦中手脚乱动，等人推醒时候，一脸的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推我？"也在那时候，更喜欢醉那唐诗中的热闹。学过《赠汪伦》后，睡中还在读“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那汪伦送行的情景，如此地热情而热闹。但是，即使后来认为最冷清的“人闲桂花落”“月出惊山鸟”的诗句。也竟然认作是热闹的风景。睡梦中，我的双手常常抬起，一瓣一瓣地接住那从枝头跌落下来的桂花，手掌中便有桂花的香味吵闹着不停。而那一轮月下，鸟鸣清唱不绝……无论如何，在年少的心理，唐诗就是一热个闹的世界，便觉得有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心底闪耀。

年少时唐诗上寐，梦里读诗，那时，如雾里看花，总是看不透彻，只看到表面的花色艳而热闹。

把唐诗读着读着，人就读成了青年。青年时期，虽然接触的读物多起来，阅读范围宽泛起来，但是依旧喜欢读唐诗。便偷偷地从伙食费里攒下钱，买一本三块多钱的《唐诗三百首》，放在枕头下。午休斜倚在床头时，抽出唐诗，美美地读唐诗，依旧如年少时一样，读着读着就入梦了，梦里照样会读诗。一旦入梦，梦里便有豪气干云，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的心胸。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盛气。人年轻，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还有未曾经历的事要做，还有最美的梦境须要打造。心想得远，眼也便很高阔。一颗头颅常常昂起来，开口闭口，便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气概。有时高兴了，心胸里那膨胀的洪水泛滥成灾，找不到泄洪的闸门，便从唐诗里找突破口，高声朗读“天生我材必有用”。但是，虽然心不累，身体毕竟不是铁打钢铸的，毕竟白昼里跑跑跳跳太多，大声读几句诗，再默看几句，汗油油的头就俯在书上纹丝不动了，但心思就像高速行驶的列车，还有不曾消耗殆尽的惯性力，还有一段路要赶啊。梦里常常就立于山顶，临风而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当然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如某事情弄砸了，师长朋友怒目了，闷闷地卧下，习惯性地翻看枕头下那已然翻破翻烂的唐诗，念一句“醉卧沙场君莫哭，古来征战几人回”，然后在梦里又征战去了，一颗年轻的心仿佛是跌不破的弹力球，有无数次跌下，便有无数次的弹起。

青年时唐诗上寐，梦里读诗歌，那时，人有一股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气。

时光是无情的刀，把昨日的容颜、无知，一刀一刀地切掉了，似乎就在眨眼之间，人却已到中年，但是我对唐诗的喜好，却依旧根深蒂固着。那一直躲在我的枕头下的唐诗，已经被妻子摆在了书桌上，加上我阴差阳错担任起语文教学之职，在教学中需要涉及古诗，我对唐诗翻得也就更勤了。

夏天午里，在一杯霉茶的陪伴下，霉茶飘出一缕雾气，看几行唐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个时候，窗外有聒噪的蝉鸣，将人一丝一丝地拉入鼾声里，拉入梦里。在梦中就到了敬亭山，看到了一袭长衫的李白，看到了诗人的一袖风轻云淡。忽而发现那“孤云独去闲”中的孤云就是人世中最好的一片茶叶。但这片茶叶在年幼时，那是虚幻的空灵童话中的羽毛，而年轻气盛时，是际会的风云。不过，到了中年后，那不再是羽毛和风云，是一片茶叶。忽而转念一想，整个唐诗中的诗句，每一句不都是茶叶吗？比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是陈子昂献给世人的茶叶。中年的我，从茶叶中体味到了陈子昂报国无路的苦味；从“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茶叶中，体味到了生命的孤独和放达；从“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茶叶中，忽而发现人一生就是一场旅行，昨天和今天，以及明天，就是这旅途中的驿站……这中年时的唐诗上寐，梦里的一行行的诗歌，俨然是桌上的佳茗，用思绪情绪浸泡，品一下，人生百味皆来。

在唐诗上寐，寐中有生命拔节的情绪，那情绪如诗，如歌，不论平平，还是仄仄，都是我们行走于这个世界的节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