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果

如今，行走在县城的小街上，不时会见到一堆堆蒸熟的红苕躺在一个个簸箕里，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循着这清香，我不由地想起与父亲挖苕洞的事。

盛夏之夜，月光似梦如水，从天际倾泻大地。远山如黛，近处的蟋蟀们在欢快地弹琴谱曲。屋后山上， 父亲和我，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一下一上，“吭嗤吭嗤”地挖苕洞。

早在初夏时节，父亲就酝酿挖苕洞。父亲挑选在夏天挖苕洞，不仅是这时苕藤刚刚翻过两遍，苕在地里开始壮果，丰收在望，更在于此时田地里的农活不多，天气晴好炎热，便于动土打洞子。

在山坡上挖苕洞，选址格外重要。吃完午饭，父亲趁着休息的空当，带上刀别子和锄头，招呼我一起，便朝屋后山上爬去。爬山时，父亲不时停下脚步，在荆棘丛生的路边溜达。最后，他选择一个通风、采光效果好的地方，从刀别子里抽出柴刀，麻利地割去四周的杂草，再除掉周围的树枝和荆棘。然后，他猫着腰，用锄头使劲儿挖下去。父亲翻开厚厚的黄土，顺手抓起一把，使劲儿地捏一捏：如果泥土粘腻的团在了一起，就得另选地点了；若是干巴巴的互不搭理，那么，廊场就敲定了，苕洞非此地莫属。待一阵凉风拂过，平抚下突突跳动的欣喜心情，父亲便将开挖的泥土轻轻地刨平，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让人丝毫不会觉察到此地曾经动过土、择过地。然后，他悄悄地做了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暗记，待日后择机开挖。

挖苕洞是个技术活。苕洞的好坏，直接关系到苕们能否顺利过冬，春天的苕苗儿是否健壮，秋天的红苕是否喜获丰收。故此，大山里的农家人，特别重视这项充满希望的工程。

苕洞开挖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父亲便翻出老皇历，悉心择个好日子，组织一次庄重的仪式。如此这番之后，我们便开挖了。

初挖苕洞，人在地面上行动，甩开膀子加劲干，速度也飞快。父亲在前躬身奋力挖，我在后弯腰专心撮。一挖一撮，配合默契，不到一个时辰，苕洞已成雏形。这时，我早已累得满头大汗了。父亲便放下锄头，伸一伸腰杆，用毛巾抹一把汗。然后，他坐在锄把上，掏出身上的草烟袋，卷成一个喇叭筒。他划着火柴，点燃烟卷，猛抽几口，吐出如白云一般好看的烟卷儿。随着那喇叭筒的忽明忽暗，我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香味，疲劳也随之烟消云散。

不舍昼夜的掘进，苕洞口与洞底的距离一步步拉长，挖苕洞的难度系数一天天加大。父亲蹲在狭窄的洞子里，蜷缩着身子挖着泥土，我则挨在洞口，弯着腰接过父亲时不时上传的泥土。重复机械的动作，既费力气又单调乏味。每当有厌战情绪时，我便借故到附近山坡上转一转，看看风景；坐一坐，听听虫鸣。回来时，父亲看出我的心思，便会给我讲个故事。故事听完，我重获力量，又与父亲一起加油挖。

秋初，苕洞基本成型。我们就收拾柴火，准备烧苕洞。烧苕洞的好处在于，既烘干了洞壁的水分，又消灭了洞中的虫子和细菌，苕们可以在洞内安全过冬。看着火苗舔着洞壁，发出沙沙的妙音，入夏以来所有的疲惫和辛劳，都随着这袅袅青烟化为乌有。

过了中秋，晒完最后一筐稻谷，地里的苕们便陆陆续续被请进堂屋。父亲说，这时，先别急着往洞中藏，得让苕在家里住上一段时日。待过了国庆佳节，最迟重阳节，苕们沥干了水分，我和父亲便大挑小担，“吱嘎吱嘎”把苕们送入苕洞。然后，将洞口用黄泥和石块封好，留下一个皮球大小的孔洞。

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我担心洞中的苕们冻僵了。父亲说，他们在洞中可暖和呢，比我们在洞外强多了。我不信，老想去看一看。一个下雪天的午后，我带上手电筒，踏着厚厚的积雪，爬上后山，来到苕洞前。我打开手电筒，一束白光穿过孔洞，照进苕洞。我顺着光线，看见苕们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与原来几乎一模一样，一切安好如初。

往事如烟，不觉已是四十余年。我常常在睡梦中，梦见自己“吭嗤吭嗤”地挖苕洞，梦见自己变成一个胖嘟嘟的大苕。我把自己种在绿茵茵的地里，发芽，长叶，牵藤，壮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