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张明华
从县城沿公路向西,过凉水井、卧龙榜、粑粑铺,就是枣子湾了。这条国道,最初是湘川公路的一段,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内迁重庆前夕突击修建的。现在,这条公路是319国道的一部分,在包茂高速尚未通行前,这是湘西进入大西南的主要通道。
在湘川公路还没有修筑之前,沿着这一条线,大约也是有官道的。且不说沿着官道进入黔渝,进入大西南,就是日常,这条官道也是很重要的。县城的西边,有三个重要集市,毛沟寨、吉桐坪、茶洞。湘西人把赶集叫赶场,前两个集市,对于花垣的日常生活,特别重要,稍微上点年纪的,谁没有过赶毛沟寨赶吉桐坪的经历哩。而枣子湾,是赶这几个场必须经过的地方。
由于枣子湾位于粑粑铺和老鸦塘之间,这段没有人烟的空当,恰好让强人填补了空缺。所以,在1949年以前,经过这条道去赶毛沟寨和吉桐坪的人却不怎么安全。当年,我的曾祖,是从江西过来的会做糕点的小生意客,去赶吉桐坪场时,就被早就盯上的土匪绑了“肥猪”,家里花光了积蓄、变卖了房产,才把曾祖父赎了回来。曾祖是老实人,经不住惊吓,竟郁郁寡欢,一病不起,还算殷实的家道,就此中落。到我祖父祖母手上,就只能靠卖草鞋勉强为生。解放前夕,为争“国大代表”,城派和乡派竟各拉队伍,光天化日之下就干了起来。那时,枣子湾一带是乡派的势力范围,成天有人荷枪实弹地在那里穿来穿去,那场,是根本就赶不成了。
这条官道,就是以前旧志上所说的“沿边”,在大清晚期,是一直有重兵把守的。现在的一些地名,比如烽火、兴盛屯、龙堡等,很显然是当年的屯兵之所。从凉水井过摆头冲上道二排楼,也有一条官道,据说,在民国初年,摆头冲下还有官府修建的凉亭。宣统版的《永绥厅志》记载,从花垣镇至茶洞沿边一带,光屯兵的汛塘就是十多处,连接汛塘之间的碉楼更是不计其数。
枣子湾,自然有许多枣树。在我小的时候,这种本地山枣,遍布在枣子湾的角角落落。土地承包以后,枣子树大量萎缩,如今,只在一些田坎土坎的边上,还有些许残存。这种山枣,树质很硬,要长成手膀子大小,都要好些年。初夏,山枣儿开花,花儿似乎没有香味,花朵也是细细密密的,不招蜂引蝶,不显山露水。但不出一月,密密麻麻的枣儿就缀满枝头,仲秋时节,枣儿就红了。枣子湾的枣子,呈椭圆卵形,如拇指大小,质地紧密,扔一颗进嘴里,咯嘣咯嘣脆。味道嘛,甜中带酸,回味悠长。据说,这种山枣不仅可以果腹,还有极大的药用价值。鲜果,消食滞,清热毒,杀虫收敛,还可以治疗因沸水、热油所烫而发生的汤火伤;就是那硬硬的果核,也是醒酒解毒和治风毒起疙瘩成疮或疡痛的良药。
从枣子湾的田坝上南望,有一座与豆腐坡山脉齐头的尖山,当地人称之为观音山。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因为有庙宇的缘故,这山自然也就跻身于花垣名山行列。以前的庙宇早就没有了,思想开放后,当代人在山顶的残垣断壁上,又新建了一座。但这其实是算不上庙宇的,只不过是在水泥院墙里摆上几个水泥菩萨。平时也没有香火,在诸如2月19观音圣诞这样的日子里,一些信众相邀前来,在简陋的祭台上烧上几炷香,再在口中念几句他们自己也不甚明了的阿弥陀佛。墙上倒是写满了小青年的爱情誓言,那些情窦初开源于本能的词句,是所有曾经年轻过的人的梦呓,虽然直白浅薄,却也楚楚动人。
观音山下还有一座山,虽没有观音山高俊,但圆圆润润的,倒也有些看头。这山的半腰上,也新建了一座庙宇,相对于观音山的简陋,这个道场是富丽堂皇的。翘角飞檐的大雄宝殿,黑瓦白墙的僧人住所,至少让人看上去,有一个庙宇的模样。据说,这是吉桐坪一个发了财的矿老板,为还他母亲的愿而捐资修建的。庙里有一个住持,晨钟暮鼓,彰显着孤独中的顽强。宗教其实是有大作用的,尤其是本土化了的佛教,对人心的净化,对社会的和谐,只要引导得当,其助推力量,不可低估。
环绕着观音山周围,是广袤的田园。这些田地,就是一个大画板,周围村寨的乡亲,用锄头犁耙作笔,饱蘸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涂抹着一年四季的色彩。在当下,城郊农民的耕作,已经从生存所需,变成了业余爱好。想想看,那一亩多的田地,就是种金子,也没有多大的产出,小家独户的经营,是谈不上产业和效益的。稻田里,一年种上一季水稻,无需追求什么科学种田,无需追求什么高产稳产,得那么一些谷子,够上全家人的口粮就满足。旱地里种上玉米和黄豆,也只不过是喂喂猪猪和自己磨磨豆腐。所有这些,已经和自给自足的农耕相去甚远,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之所以在田地里乐此不疲,只不过是放不下对土地的情怀,以及对融合流淌在血脉之中的文化的坚守。
这种坚守是无奈的,甚至有些悲壮。可时代前进的车轮是不可阻挡的,只要在目之所及能够看见这样的“标本”,在心之一隅能够培植这样的向往,不也是“和谐”在文化领域里的一种共存吗!
还是回到观音山上来吧。这座不高的山峰,因为平地突兀,因而就显得格外高俊。我喜欢这座山峰,站在山峰之上,东边的依溪、粑粑铺、卧龙榜、凉水井以及大半个县城尽收眼底,尤其是张花高速的高架桥,分分秒秒都在彰显着一个时代前进的步伐。北边的卡地、老鸭塘、杨家寨、下瓦水、工业园区历历在目,尤其是如铜墙铁壁般的白云山脉,一年四季都给人无限的遐想。西边的漾水坪、团结镇影影绰绰,却时常用辉煌的夕阳让人壮怀激烈。南边的豆腐坡,历来就是“沿边”的屏障,那郁郁葱葱的森林里,肯定有许多故事正等待着有心人去发掘。我喜欢这种山峰,还因为它的幽静。掩映在芳草和树林中的蜿蜒山道自不必说,那在芳草中蛰伏的野雉和树枝上鸣唱的鸟儿也不必说,就是山顶那旧庙的残垣就让人心静如水。一个人,能够抛弃俗世的浮光掠影,能够在晨钟暮鼓中守着青灯黄卷,那心,何止静如水啊!
我是不能心静如水的,只能在适当的时候,带着夫人和狗狗阿迪,来到这里,向我心中的神祇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