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经意,已到了仲冬。在湘西,冬天大多阴郁。这时候,太阳很悭吝,舍不得把暖和的光撒向大地。而阴雨,却极殷勤,就像一个不知廉耻的赖皮,一天接着一天地造访,弄得人心里沉沉的。算好,这赖皮也还懂得一些人事,把一些雾呀岚的,弄在山腰间飞舞,让人在沉闷中略有一点欢愉。而这时,我正行走在乡村的阡陌上,峒河之源的那一泓碧水,在我的脚下欢畅流过。这个在一个月前还极其丰腴的溪谷,此时却山寒水瘦。哦,快要是大雪节气了吧,这匆匆忙忙的一年,除了我与我所爱的人一起走过外,又还有什么?
应该还有花。能代表着肃杀冬季的,除了梅,就是菊。在古代,大约梅花是极多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王安石不愧是政治人物,开篇就点题,不啰嗦。“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寄情于山水的王维,写诗也同玩户外,七弯八拐地,后两句才写梅。最有人情味的,还是李清照。“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现在哩,梅花都到哪里去了,许是被易安居士折尽,都寄与了人,空留下这些咏梅的艳词,让人艳羡怀想。好在野菊极多,田坎上、溪沟畔、屋脚边,那一簇一簇的明黄,着实让人欢喜。“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好像古人更懂得怎样生活,信马由缰的,不仅有形骸,还有灵魂,不仅有风景,还有风情。杨万里荷花写得好,野菊也写得不错。“未与骚人当糗粮,况随流俗作重阳。政缘在野有幽色,肯为无人减妙香。已晚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黄。花应冷笑东篱族,犹向陶翁觅宠光”。 野菊生长于山野,非名非贵,香气清馨,不因无人欣赏而减其香,不为外部环境而改其色。至于陶翁,现在想来,只不过是一个历史偶像罢了,现代人嘛,偶尔念一念“采菊东篱下”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呕呕酸水而已,真归隐,舍得?
应该还有景。“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凡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凡人烟处,皆能懂白诗。长安米贵,居住不易,但香山居士的诗,却是容易明白的。我乡下蜗居的屋后,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楠竹林,每当夜晚,孤灯的余光,把竹林渲染的有些诡异,两个冬天过去了,雪倒是遇到几次,却没有听见折竹声,夜夜梦见的,都是聊斋先生的情节。而那千年修道的白狐,半次也没有来。“叶落枝疏度冬寒”,这是树,曾经的繁茂,只堪用一个疏字。“水声冰下咽”, “百泉冻皆咽”,这是水,曾经的浩荡,只堪用一个冻字。最妙的,还是柳子,“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千万孤独,这从心尖尖上流淌出来的文字,滴滴滴血,纵是圣人,又何以堪负!
应该还有人。“日暮苍山远,风雪夜归人”。有无夜归人,我没有亲见,但每日早上凌晨5点半起床跑步时,却总是在相同的时间和相同的地点,看见三五辆摩托车的灯光逶迤而来,然后从我的身边轰鸣而过,他们,是去城市赶生活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这是夏天的景色,荷叶田田,在湘西本就难以寻见。“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倒是合景合情。“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捣衣声早就被洗衣机的轰鸣所取代,所谓伊人,即使是在水一方,那也是都市的江景海景房,留下的伊人,此时正站在冰冷的峒河水里掏桃花虫,这东西大几十块钱一斤,运气好的话,一天下来,可换几十斤大米哩。
应该还有情。“万山凋敝黯无华,四面嘶鸣晃树杈”,这是自然的节气,年年如斯,免不掉的。“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谁都嘲笑掩耳盗铃的故事,谁也都知道,人间的恶路歧路是白雪掩盖不了的,但遥想一下,做一个和谐的白日梦,也未尝不可。“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汁滴”。这发生在“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中的故事,似乎也还在继续。大雪节气那天,没有下雪,下的是淅淅沥沥的寒雨。从村中的小巷中走出,我又想起了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刚好,一位教授提着香橙来看我,没有“纤手破新橙”,北京的六两六二锅头倒有一瓶,于是,在寒舍的陋室里,“残冬对酒还今夕”。酩酊之际,忽然想到,在这节气里当“荔挺出”,不知我城里阳台上的那些兰花,可感到阳气的萌动而抽出新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