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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2日

打谷记

○杨朝新

入秋以来,父亲的脸就像晴朗的秋空,总是挂着明丽爽朗而难禁的笑容,屋前屋后,脚步轻快,吹着口哨,不时交待母亲把镰刀磨快了,把麻布口袋缝补好了,又把戽桶和竹簟从木楼上搬下来晒太阳,嘴里不停念叨,快了,快了。

是的,秋收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是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秋收,家里分得10亩稻田,全种上了稻谷,有早稻,有晚稻,父亲像抓夫一样,叫我和两个姐姐,在九月开学上学前,必须把早稻收回家。

家在武陵山地,那里溪谷纵横,山高峡深,稻田分布很广,或为山湾缓缓延宕的溶田,或为顺山势铺陈的层层梯田,或为山顶孤立摩天的雷公田,先祖随山就势,挖沟撩壕,拓土开田,引渠截流,开辟了这如许的稻田,村里家庭承包到户分田时,人均达到一亩五。我家七口人,在村里分得的田最多,还分得一头大黄牯,大的田有两亩多,像毛栗坪那丘田,小的只两三分,像裹脚溪那一片梯田,沿村庄四散分布。父亲对自己的手气很是满意,有最近的田就在村子屋脚,每天出村劳动都能看到,有一种特别瓷实的感觉,最远的田要到了邻村毛栗坪,有七八里地。所分田中有地肥水丰的溶田,有泥深浸冷的凉水田,有旷阳接天的雷公田。肥的,瘦的,大的,小的,远的,近的,圆的,方的,不一而足。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田,父亲自然喜不自禁,从不喝酒的父亲当晚喝了酒,还乐滋滋地唱起了山歌。是啊,能不高兴吗?还在集体化的时代,父亲主要负责生产队的耙田功夫,当犁田的几个社员刚洗脚上岸,坐在柏树的荫凉处,很惬意地卷上一只喇叭筒,悠闲地抽烟歇憩时,到了父亲赶着水牛耙田的功夫,其他社员们则等着一田耙完,就开始插秧。父亲大声吆喝着水牛,翻卷的水花溅得好高,水牛和父亲一会儿就变成在水田中打过滚一样,牛和人像舞蹈一样快速跟进,给人一种力与美与歌与舞的感觉,一米多长的耙蹚开一路,留下一路平滑的泥面,一袋烟工夫,几个往返,一丘一亩多的稻田就耙完了,抛秧,插秧,不多时,镜面似的稻田就变成葱绿的了。父亲那时还年轻,一个人能扛起房屋的中柱,对劳动有使不完的劲,当村上的社员们看着他一个人在耙田时,我想,父亲是在一个人的舞台上凝心聚力精神饱满地拼了命地演唱和舞蹈,田是台,水是镜,牛是伴,风是曲,父亲忘情地舞之,蹈之,唯有在田地间,拼命挣工分,为了一家七口艰难生存。现在有了自己的田地,干劲更足了。

我是被一阵渐浓的炊烟熏醒的,这一熏就是五年。我睡在阁楼上,楼下是厨房,浓浓地略带微香的柴烟,是叫我起床的铃声。整个小学阶段,我都是被母亲清早起来煮饭的柴火烟气熏醒的。今天却特别早。我从板壁的缝隙向外瞅,黑咕隆咚的,天还没亮呢。睡是睡不好了,我起床了,母亲已开始炒菜了,南瓜已经在灶锅里煮有一阵子了,把中午包的饭菜也办好了。母亲说,今天要去裹脚田打早谷,所以比平时起得早了点。

晨曦初露,天已经放亮了。吃过早饭,我们收拾好工具,父亲扛了戽桶,我牵了大黄牯牛。到了田边,母亲和两个姐姐割谷,等到割了有十几束时,父亲和我就开始打谷了。时间尚早,露水尚未消融。两手卡住谷捆,扬过肩膀,用力打在戽桶边,发出嘭嘭嘭的沉闷的响声,桶壁一会儿就濡湿了,金黄的谷粒欢跳着,从稻穗崩离,只三四下,一束稻谷便只剩下稻草,只剩下青瘪的空壳顽韧地挂在稻草上,任你用力摔打,硬是不掉落,只好丢弃。父亲是个性急的人,其实这晒上几个太阳就好了,青皮的稻粒会结实,也更容易打稻,因为我发现,在接近稻根的那端,有的饱满的谷粒还是青皮的,用指尖一掐,已经成形的白色的米粒能就冒出白色的乳汁,有的则完全是空壳。稻秆白色的梗茎,握在手里有微凉的感觉,断茬处还在冒出水来,稻叶青黄相间,经甩打后,叶片碎成丝缕,在桶壁上沾了一层碎屑,桶底青的黄的谷和叶由平铺渐渐形成小丘。新打的稻草散发着幽香,大黄牯甩着尾巴,悠闲地吃着还泛黄的青草,不时还会吃着新打的稻草,十分愜意舒爽。打一会儿,必得把戽桶向前挪动一下,这样可以省下取稻束的距离,省下时间,我和父亲各提一个戽桶的耳子,一齐用力向前拖动,等到拖不动时,已经打得半桶了。这时,就需要装袋,一般能装下两口袋。口袋已经洗得泛白,且打了补丁,但很结实,将口袋束紧,树立在稻田里,底下铺了稻草,免得弄湿口袋。装完袋后,还得把稻草束起来。束稻草如同包饺子,看似简单,方法不当,虽勉强成形,样子却不规整。父亲拿起几根稻草,搂起稻束,拢住稻尖,只轻轻一拉,轻轻一甩,一束稻束便如伞散开,稳稳地立在稻田里。我试着学了,却怎么也学不会,不是散了,就是松松垮垮的,样子难看极了。一丘田稻谷打完,小的能打一两包,大的能打三四包。一时间稻田空旷起来,新鲜的稻茬一时间冒出晶莹的水珠,仿佛是对千万稻粒离别的痛惜的泪珠。这时,大黄牛是不用守了,田坎边青青的草全显露出来,一任它横扫过去,甩着尾巴,很惬意地吃着,十分舒爽。

打完一丘田,又得转移战场,去往另一丘田。田和田之间相隔不远,不必扛戽桶,我和父亲各提一个桶耳,顺着滑溜的野草,把戽桶拉到下一丘田。如此重复。到每个人都打得一包稻谷时,已经到了中午。这时,一家人把早上带来的中饭铺在稻草上,一竹篓米饭,一碗酸豆角,一碗豆芽菜,摘来桐树叶当碗,弄根芭茅杆当筷,一家人吃得香甜无比。吃完中饭,得把打好的稻谷背回家,赶太阳晒了。在家休息一会儿,下午太阳稍微萎的时候,又接着进山打谷,直到太阳落山,在逐渐昏黄的薄暮里,背着沉甸甸的稻谷,走在回家的路上。

打谷,是农事中最为辛苦的时节,也是一年中最忙碌最充实最喜悦的时节。终究,我们一直走在收获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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