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窗外刮起一阵寒风，我本能地将脖子缩了缩。冬天里那些寒凉，那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那是必然的。望一望窗外，一片法国梧桐叶子，从窗外姗然飘进屋子，在水泥地板上，一纤丝又一纤丝地滑了几下，然后寂然不动了，那情状一如坐在空荡荡屋子里的我。

我习惯性地喊几声儿女，叫他们快点把玻璃窗扇拉紧。然而，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回应声。我突然醒悟，儿女们早上学去了。

当然，一双儿女在没有上学前，就像两枚大棉球，只要你一回家，他们就会到你的脚边手边挨挨擦擦。你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影子一样随着你，尾巴一样贴着你，甩都甩不掉。当你一坐下来，他们就在你左耳边一声“爸爸”，右耳边一声“爸爸”，我常常王顾左右而言他：“谁帮我把书拿来，我给买棒棒糖。”一双儿女蜂拥而去，不一会儿他们又蜂拥跑回来，但是是哭着闹着而回——儿女为一本书而撕扯起来。我赶忙放下手头的事情，左手右手各抱一个，左右说好话……这样相拥相随的日子，随着儿女的长大，毅然一去不复还了。如今，他们一个上了小学，一个上了初中，如同雏鸟，随着活动范围慢慢地扩大，回巢的时间却渐渐稀少了。

我站起身，不巧有同事来电话了。只听他在电话里说着一摊浑浑浊浊的话，没有一句是清澈的，看样子他又在喝酒了。我说你怎么了？对方不回答我的问题，浑浊话说了半个小时后，我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他儿子在乡下参加工作三个月了。

我说：“那是好事情啊，孩子从此可以打拼属于他们的一个世界了啊！再也不用在你的翅膀下转悠了。”

“但是……”他说，“自己像鸡婆一样，温温馨馨孵了二十几年，鸡崽子一出壳，三个月都不回来一趟……孩子越大，我们同他们的距离，怎么就越来越远了呢？”

我忽然明白，不仅仅只有我同儿女在渐渐离散，其实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样，随着儿女的渐渐长大，父母同他们之间便渐渐离散。不是吗，就在前几天里，我去看望母亲的路上，碰到一支迎亲的队伍。在锣鼓喧天里，只见一团火焰般的红嫁妆女子，被迎亲队伍迎走了。而那女子的母亲，就伫立在队伍后面，伫立在院门口那喜气盈盈的红对联旁，用布满青筋的手，不时地摸着那泪水盈盈的眼睛，挂着笑意的嘴角上，不时跳动起一丝隐隐地颤抖……对于这些离别的细节，我越来越有意和无意地对其注意。毕竟，我也是有女儿的人，在将来的某一天，也会嫁出女儿。那时在看到儿女们建立起属于他们的世界的时候，我也会如此一样有淡淡的伤吗？

当然，我明白，在这种彼此相对的小离散中，儿女们是在成长。不过，就现实而言，为什么子女的成长，总是要以牺牲一些东西作为代价呢？

在思悟中，我慢慢地意识到，我的疑惑原本就跟父母有关。

在我的生命中，父母一直是头顶的一把雨伞，从小就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四姊妹就像这把伞下的小鸡崽，饿了就叽叽喳喳地叫唤，饱了就在伞下扑着翅膀闹腾。那时候，一家人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一些，但是有我们四姊妹在父母的身边吵着，闹着，一个家也其乐融融。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将父亲的二郎腿当着马匹“驾！驾！”地骑着玩耍，父亲那个高兴呀，我那个兴奋呀，我们快活得如同过年过节一般……但是随着我去县城上学，姐姐去远处打工，再后来随着姐姐的远嫁，我去远处上班，以及去跟一个人谈论了婚姻……就在我们的成长中，父母亲同我们的距离，渐渐远了，从此再也没看到小时候所见到的父母亲那快活的眼神了。

当然，作为子女的我们，真正意识到这种亲情的离散之后，父亲却不行了。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边缘——不能够说话了。我们四姊妹一起定定地注视着父亲的眼睛，父亲那散淡的眼光在我们的瞳孔里慢慢地熄灭了……这一次，父亲同我们的离散，不再是过去的小离散了，而是永远的大离散了。

而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远嫁的姐姐不可能一直守候母亲，我半成家的兄弟，为了生计不得不东奔西走地讨生活，毕竟每一个成家立业后的人，都有自己那忙不完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生活世界。相对而言，我的时间稍微宽裕一些。我便隔三差五地照看住在乡下的母亲，只是母亲已患绝症，如同父亲一样，同我们离散而去的日子还会远吗？

在我们晚辈面前，父亲同我们已经离散，而母亲也将在某一天里同我们离散而去。当然，在这时光的枝头上，我们面对我们的子女的时候，又将如父母一辈人一样，离散而去，我微伤起来。

微伤中，时光一路滑行。

而今，窗外，又一片法国梧桐叶子，姗然飘进屋子，在水泥地板上，一纤丝又一纤丝地滑了几下，然后也寂然不动了。我忽然醒悟，每一个人，实际上就是这时光枝头上的一片叶子，历经繁华后，走入到秋天和冬天，最后离散而去。唯一庆幸的是，在这种离散过程中，老叶子为新叶让出了位置，时光枝头上的一帧新的风景，必将由新叶子飒飒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