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龙骏峰
我对欧阳村的认知,是从一系列自以为是的错误中开始的。
我一直以为这个村庄藏在某条山沟沟里,没想到是坐落在高山顶上。并且上山的公路弯道多,坡度陡,路况险,许多地方垂直落差,一眼望到谷底。莫说坐在车上,便是步行都令人心惊肉颤,头晕目眩。或许是高处不胜寒,山上很难见到大树,漫山遍野都是翠绿篁竹。从山脚仰头看上去,崖高坡陡,山体贫瘠,令人不禁感叹: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如何讨得活路?没想到汽车驶到山顶,转过一道急弯,眼前景象突然一变:高坡变成丘陵,几个小山头环绕,中间形成一片窝地,山势起伏之间,村庄聚集,良田密布,房屋居高临下,门朝东方,村脚处有一丛枫林,正红得如火如荼,颜色妖娆美艳。
没进村庄前,我以为欧阳村的村民都姓欧阳,所以才叫这个村名。以姓氏为村名,是中华文化的一项悠久传统,什么李家坡、张家坝、王家湾,全国各地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村庄。何况在腊尔山台地,欧姓是苗族中比较普遍的一个姓氏。哪知道进入村里一打听,这个想当然的看法完全错误。欧阳村没有一户姓欧阳的人家,全村1000多人口,大部分是吴姓,有少部分是龙姓。问起村庄历史,村民说不清,只知道自古以来就居住于此。“欧阳”二字与姓氏无关,是苗语的音译,原义已无法解释。苗族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在7000年历史长河中,生活环境不断发生巨大改变,很多词语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消亡,而流传下来的许多古苗语,虽然仍在使用,但原本的含义已无人知晓。
走过湘西不少村寨,许多村寨都会讲出一段迁徙史,我们祖上是某朝某代从某处搬到这里来的。像欧阳村这样能够理直气壮宣称我们自古以来就居住在这里的实在不多。老人自豪地告诉我,山下泡水村的吴氏,是从欧阳搬出去的,还有乾州城边有个寨子,除了两户外姓人,全是欧阳村走出去的村民。一个没有任何优势资源的深山苗寨,后人能够走出去并在城外立足,开枝散叶发展成一个村落,确实值得骄傲。
欧阳村还有一个现象让我出乎意料,就是村里的传统建筑非常上档次。当然,这种档次对比只限于湘西地区。湘西是山区,过去交通僻塞,经济落后,地方上普遍贫穷。偶尔有几个比较发达的村落,都是靠地理优势取胜,比如挨着江河方便发展水运,或者地势平坦田土肥沃。像欧阳村这种地处深山没有什么优势的村落,在古代小农经济时代,想要发展是非常困难的。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村里的老房子十分大气漂亮。苗族传统住房基本都是三开间,这里的房子大部分都是五开间,多半还加配有半边吊脚楼,另外更有不少青砖建筑,一般只在小城镇才会大量出现的封火大院,村里有七八座之多,如今保存尚好的有两座。建筑样式结合了徽派民居、赣式民居和湘西民居几种风格:八字朝门、封火山墙、水磨青砖天井,墙基、柱础和窗棂都雕饰有各种精美花纹图案,一看就知道当年是大户人家。
村巷都用石板铺就,可惜村民在牵引自来水进户时,图行走方便,许多地方改造成了水泥路面。不过总体格局还在,巷子又窄又深,七弯八拐的,曲径通幽,别有诗情画意。走在里面,忍不住会想起戴望舒的成名诗作《雨巷》,想起江南烟花三月,撑着油纸伞的豆蔻女子从深巷中娉娉袅袅经过,谁家院墙上正伸出几枝红杏,一树桃花,落英缤纷飘洒于百褶裙下。
欧阳村这种历史上普遍富足现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仔细分析,应该与村中老人提到的后人们在乾州城外落脚发展的事迹有关。当初走出欧阳村的那批人,离开土地进入城市,肯定是经商为业,他们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衣锦还乡修建华屋光耀门楣。这种“反哺”现象,也是中华民族的一项悠久传统。中国人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故土情结,所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只要条件允许,首先想到的是把家建得更好,从明代的徽商、清代的晋商到现在的外出打工,莫不如此。
游览欧阳村,除了欣赏古村落特色建筑外,最舒心的一件事就是登高望远。村后山坡都已开垦成田地,有青石板路通达坡顶,站在上面无论看往哪个方向,都毫无遮挡,视线开阔。天气晴好,能见度高的情况下,放眼四顾,东面泸溪巴斗山一峰独秀,西面武山诸峰气象万千,南面青峰罗列起伏变化,北面莲台山翠屏高耸英挺昂然。真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山景之秀丽壮观,言语无法形容,只觉得心旷神怡,豪情满怀,身似闲云野鹤,飘飘然游弋于天地间。
此情此景,真是令人流连忘返,只觉得这不断给人错觉的欧阳村,是如此惹人迷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