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果
吉首风光迥不同，规模建设两恢宏。
山刊标语挥椽笔，索吊钢桥落彩虹。
溪谷筑堤潭水碧，校园排塔铁花红。
通衢铺遍洋灰路，大厦高楼耸万峰。
李烛尘《入土家族苗族首府吉首》
人们知道李烛尘是我国著名的化工实业家、红色资本家、民主政治家和国家领导人，其实他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仅《溪州古诗选录》一书就收录他40首诗作。上面这首题为《入土家族苗族首府吉首》的七言律诗写于1959年初，记叙了他1958年10月回到故乡湘西调查研究的所见、所闻与所感。
1958年，在中国历史上，注定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年份。当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召开并制定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作为国民经济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开局之年，这一年全国各行各业突飞猛进，成就斐然。宝成铁路、鹰厦铁路、包兰铁路等干线铁路全面正式通车；北京—包头—银川—兰州等横贯东西的航空线正式通航；新中国第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第一套电视发送设备、第一台国产“东风牌”轿车、第一台内燃电动机车以及第一艘远洋货轮“跃进号”相继诞生。
在1958年“大跃进”的热潮中，有人郑重其事地向时任国家轻工业部部长的李烛尘报告：要在稻田里的地埂上开无轨电车！这让志向高远、敢想敢干的李烛尘着实吃了一惊。为了解“大跃进”的真实情况和存在的问题，同时也想再看一看故乡的山山水水，李烛尘向国务院总理办公室递交了请示报告。李烛尘的组织原则性强，令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大为感动。考虑到李烛尘已经76岁高龄，周总理吩咐秘书一定要照顾好李部长的身体，让他心情舒畅地去考察工作。
这年的10月15日，李烛尘从北京启程，沿途考察了河南、湖北等地，辗转来到湖南省会长沙。10月24日，李烛尘踏上了去湘西的行程。
沿途风光无限，李烛尘与随行人员谈到了湘、资、沅、澧四条河流，又由沅水谈起了凤滩。他便回忆起青年时代求学常德西路师范时，每年往返，去时走水路，回家走陆路的情形。走水路便要闯凤滩。有一年，李烛尘从沅陵雇一只小船，船小得只能容纳他与船夫二人。过险滩时，小船吃水不盈尺，身轻似飞燕，紧贴水面滑过，转眼之间，已过数道险滩。以致后来，李烛尘东渡日本学习，发现这个岛国，资源匮乏，水力发电站却多如牛毛，且大多数是建立在小溪流上的，林林总总，蔚为壮观，由此及彼，他极为关心惦记湘西水电事业的发展。湖南三湘四水，湘西得天独厚，占了澧水和沅水。二水流域，不仅雨量充沛，而且高山峡谷，水流湍急，是中小型水力发电站的圣地。
当天，李烛尘一行便到了湘西州州府吉首。在李烛尘的印象中，解放前的吉首山城，尽是些破烂不堪的草房子，低垂的屋檐，狭窄的街巷，遇到行人，担柴挑粮的人都转不过身子。如今处处是新盖的大楼瓦房，新修的宽畅街道。市面繁荣，有百货公司、新华书店、药材公司、旅馆剧院，以及各种特色小店铺。李烛尘不禁感慨万端。在听取了湘西州轻工业局负责人的汇报，参观了自治州几年来经济文化建设展览后，李烛尘确信在党的领导下，少数民族地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烛尘看了工业馆、农业馆、水利建设馆、轻工业馆、文教卫生馆，整整看了一个下午。
当晚，李烛尘观看了湘西州歌舞团文艺表演。节目精彩，气氛活跃，尤其是湘西山歌传唱，音韵清脆婉转，形式新艳奇特。有独唱，有对唱，每首山歌都唱出了少数民族在党的领导下对幸福安康美好生活的向往。文艺表演还有精彩的苗族“猴儿鼓”和土家族“摆手舞”。李烛尘看得如醉如痴，倍感乡音乡情乡俗的亲切。
第二天，李烛尘参观了少数民族地区新近开办的吉首大学。接着参观了吉首畜牧场以及商业馆。商业馆里展出了不少好东西，有野生植物纤维织造的布匹、衣服、鞋子、袜子；有土法上马制作的纸浆；有植物果实酿制的酒、酒精，提炼的食用香精及工业用润滑油；有供应出口的肠衣、山鸡以及娃娃鱼；还有红菇制的各种糕点。热情的主人特意邀请李烛尘吃了一桌“百薯宴”，其做法多样，非常可口。 李烛尘还前往吉首县视察正在兴建的狮子庵水库。这个水利工程动用了上千人，群众干劲冲天。得知所用水泥全由吉首镇土法烧制供应，李烛尘甚是欣慰。
29日凌晨，天刚拂晓，李烛尘便奔赴保靖、永顺。到达保靖后，由于职业特点，这个县的盐引起了李烛尘的关注。该县产盐，有个地方就叫盐井。他便积极建议县里搞一百斤盐水熬一下，看究竟可出多少盐，并由此断定盐井含量的高低。他还要求他们把试验样品送到部里来。
29日天下午，李烛尘抵达永顺县城。永顺是李烛尘的家乡，他生于斯也长于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也极易动情。
翌日，主管县商业办的小王接到电话，向李部长汇报工作。小王怀着紧张的心情走进去，看见县里负责人旁边坐着一位老人，微微发胖的身材不失结实，头发已经白了，穿一套藏青色中山装，满面笑容，和蔼可亲，没有半点儿官架子。李烛尘站起来主动跟小王握手，小王顿时没有了拘束，重点讲了县内商办食品工业的基本情况。李烛尘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微笑。当小王讲到人民公社利用野生植物资源办酒厂时，李烛尘特别兴奋，他插话说：“这办法好，既发挥山区自然优势，又带动农民积极上山采宝，这正是毛主席说的群众路线。”说完之后，他提议到厂里去看看，比坐着讲好得多。于是，一行七人步行去酒厂。
这天虽然是个阴天，可大家心里敞亮。到了酒厂，李烛尘先听汇报。胡厂长说，酒厂虽说开办不久，来势却不错，产量由四百多斤跃进到两千多斤，并且试验成功了用蒸发山苍子油设备制造酒精。尔后，他兴致勃勃到各车间察看。每到一处，他都找当班的工人问这问那，从一问一答，可以看出李烛尘对工艺流程非常熟悉。临别时，李烛尘叫秘书写封信，介绍胡厂长去四川泸州酒厂学习先进经验，挖掘永顺酒厂的潜能。
随后，他又参观了油厂、纸厂。看到家乡从无到有的企业办得好，李烛尘心中快慰，不觉得疲劳，便步行到永顺不二门温泉。李烛尘向永顺负责人建议，认真化验一下这温泉水的成分，若是优质矿泉，就要像青岛崂山那样很好地利用起来。沿途归来，李烛尘还登上风光旖旎的不二门“八阵图”景点。他指出，这是将来发展旅游的好地方。
30日下午，他还参观了永顺民族师范学校，看到这里物理、化学、生物课程全有实验室，且仪器齐全，全部是新近添置，李烛尘深深感到，党和政府对少数民族地区发展教育事业的殷殷之情。
第二天，李烛尘又奔赴龙山县考察。期间，他参观了龙山纤维厂、腊肉加工厂、食品加工厂等工业企业。龙山的大头菜和生姜，为湘西特产，大头菜切开后，一片金黄，生姜做出来鲜嫩，味道特别好。这一切，都给李烛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龙山返回永顺的第二天早上，李烛尘来到万坪区龙家寨。龙家寨是永顺的工业重镇，这里的铁矿石及煤炭储量极为丰富，很早就有炒铁的先进经验。晚饭后，李烛尘到附近的万坪大桥转了一会儿。万坪大桥为石头墩架木桥结构，仅供人行走。李烛尘走上大桥，扶着木栏杆，深情地朝毛坝方向眺望。毛坝是李烛尘阔别多年的出生地，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他人生的第一步从那里迈开，那里的青山绿水孕育了他的智慧和才干，那里的父老乡亲给了他忠贞和勇敢。他好想到毛坝去走一走，看一看，但是因为年事已高，那里又不通公路，只好作罢。他迎着秋风，对着毛坝方向望了又望，不时摘下眼镜擦擦再望，直到秘书走上前来，婉言劝他保重身体，他才默默地离开。回来的路上，李烛尘说：“我有个孙子叫李明达，请打电话叫他们明早来看看。”
当晚散步回来后，李烛尘召开座谈会，了解永顺县工农业生产和教育发展情况。他问农民夜校办没办，还缺什么技术他负责支援。当谈到交通运输时，他感慨地说：“路不通，没有车，开发难，家乡还是穷啊！”他叮嘱该县负责人说：“永顺是革命老区，解放这么多年还如此状况，要加快建设。”座谈会内容丰富，议题广泛，开了很长时间，直到深夜12点，李烛尘的随行医生催促他休息，座谈会才尽欢而散。
次日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万坪区政府石板天坪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脚上穿的是草鞋，脸上一片菜色。其中男的身上背着个女孩，女的怀里抱着个男孩，孩子们低垂双眼，也是面黄肌瘦的样子。这对夫妇向李烛尘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公公，我们看您来了。”李烛尘爱怜地拉着孙子和孙媳的手，爷孙们谈了一阵子家常话。原来，李明达夫妇半夜就起床，带着两个重孙，步行10多公里山路赶来相会。临别时，秘书看到部长的孙子身体瘦弱，脚踏草鞋，于心不忍，想给他们二三百元钱，以补贴家用。但李烛尘不允，仅给每人5元，并叮嘱说：“农村里要靠劳动，自力更生，自食其力，为社会主义作贡献，不能靠祖公。”
2017年12月18日，笔者在永顺县毛坝乡见到八十高龄的李明达、向金枝夫妇时，他们专门向笔者谈到60年前见到祖公一事。
共和国部长李烛尘，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拿5元钱打发，可谓斤斤计较，吝啬抠门了。但他对革命事业却出手阔绰，赤胆忠心。新中国成立后，他为参加抗美援朝的革命将士赠水壶、毛巾，又捐飞机、大炮。在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中，他把自己一生心血凝成的久大和永利这两个大型民族资本企业，以及在永利的股票，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国家和人民。李烛尘有三子三女，但他没有给子女留下任何财产。李烛尘舍小家而顾大家的精神由此可见一斑。
人民日报社新闻研究中心主任张首映在《边城没有忘记》一文中赞扬李烛尘道：“干实业的人，不尚清名，似可理喻，一贯清廉，却十分难得了。他没有像《上海的早晨》中的徐义德那么妻妾成群，倒是在抗美援朝时，组织工商界捐飞机104架，资金1500亿元……留给子孙的，除了精神，别无长物。”
同日下午，李烛尘依依惜别龙家寨的父老乡亲，去桑植县视察。离开桑植县时，桑植小学生热情的唱了几首著名的桑植山歌，并特意托李烛尘带了十册桑植山歌转呈给贺龙副总理。
11月13日，李烛尘即将离开湘西，他彻夜难眠，房间里的灯光亮了很久很久。次日早晨，他叫秘书将身边带的七千元钱，全部交给了湘西州人民政府，作为州里发展文化事业所用。11月14日，李烛尘结束湘西之旅，踏上了北往的行程。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回到故乡。
12月8日，李烛尘向周总理和国务院写出了《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视察报告》。李烛尘在报告里肯定了湘西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取得的成绩，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他写道：“湘西的轻工业原料种类繁多，比如造纸原料，部内已解决了草木之争，是决定多用草类的。草类除了稻草外，还有芭茅草、丝毛草、芦苇等，漫山遍野，到处皆是。其他可以剥皮的植物如橡皮树、桑叶树等，种类也多。各种藤类植物如葛麻藤、杨桃藤等随处可见。”
对于那时的砍伐林木，开山种地的现象，李烛尘深表不安。此种现象“不唯水土不能保持，更毁坏山林，减少自然财富。失去自然之美，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山林仍宜培养，应做到，靠山吃山，吃山养山。伐枝不砍树，割藤不挖根。”
李烛尘还认为自治州对煤、铁、铜等矿产资源，应在国家的统一安排部署下进行开采，不要乱开乱挖。总之，李烛尘希望湘西尽快治山治水，用山用水，巩固农业，发展工业，提高服务业，成为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新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