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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1月19日

大明“表劳”彭世麒

在现今大多数人心里,如果说溪州一位土司王与大明王朝内阁首辅等一干王侯将相有着不同寻常的交谊和合流,恐怕或多或少都会让人觉得有些自我夸饰和贴金;然而事实确是如此。永顺土司第二十二任土司王彭世麒凭着特有魅力和一世忠诚赢得了明朝廷的盛赞褒奖和朝野上下的注目礼遇,正德皇帝钦赐“表劳坊”,他就像一颗明亮的晨星闪烁在土司林立的神州大西南。

彭世麒为明代永顺宣慰使,生于成化十三年(1477)三月,卒于嘉靖十一年(1532)九月。字天祥,号思斋,彭显英长子。十一岁授职宣慰使,在任二十余年,致政亦二十多年。彭世麒是古代土家族不可多得的孤标粲然的诗人、史学家、经学家、军事家和旅行家。从现存掌握的史料而言,足见其卓越的文治武功。从土司对历史贡献和综合实力来说,他所经营的永顺土司理当是溪州土司历史中最为辉煌时期。

彭世麒秀异过人,颖敏好学,博洽儒雅。生在土司膏粱之家,自幼就受到汉学启蒙教育,延请名师习读经学,好书画,富文采,“其仪观论说俨然一书生”,正如其墓志铭所记:“延礼文儒,教养子弟,虽所辖阒然在长山大谷之中,而衣冠礼乐蔼如也。”

彭世麒心胸豁达,志存高远,喜好交游,十分看重与明代当朝士大夫交往求教。他的孙子永顺宣慰使彭宗舜墓志铭中对他求教作了很精炼的表述:“(孝宗时)凡朝中士大夫,若东白、白沙、东山、甘泉、阳明、大厓、闻山、高吾、云巢诸名公,皆毕礼厚币以求教。”这些人物不只是当时的社会名公,也是我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儒学大师。东白乃明代著名书法家、翰林院学士、吏部左侍郎张元祯;白沙为明代思想家、教育家、书法家、诗人,明朝儒学江门学派创始人陈献章;东山是明代诗人、兵部尚书刘大夏;甘泉是明代哲学家、教育家、书法家,历任南京礼、吏、兵三部尚书的重臣湛若水;阳明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军事家,心学集大成者,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大厓是明代经学家李承箕;闻山是明代太仆寺卿、武陵闻山精舍创办人杨褫;高吾是明代史学家、兵部侍郎、武陵高吾精舍创办人陈洪谟;云巢是明代诗人、云南按察佥事潘棠。除此之外,内阁首辅刘健、兵部尚书陈金、平蛮将军顾溥、礼部右侍郎鲁铎、工部尚书童瑞、礼部尚书毛澄、工部尚书周惠畴等一批大臣名流与彭世麒也有着很深的情义,有的与他同游山水,有的与他共赴沙场,有的与他赋诗唱和,有的为他写铭作记。刘健为他写《世忠堂铭》,毛澄、李承箕受邀作《世忠堂记》,鲁铎题写《思斋记》。陈白沙作诗《永顺彭宣慰世忠堂》:“宣慰之堂名世忠,灵溪与水沧溟通。如今百丈高铜柱,又见孙儿起故封。”湛甘泉题诗《征边录》:“谁家重生子,血化剑芒腥。因读征边录,千秋憾武成。”

在与士大夫和社会名流的密切交往中,彭世麒的思想逐渐发生了深刻变化,华夏文明中儒家思想尤其是儒家的忠孝观已经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他的名号“思斋”本身就隐含了儒家“思”的哲理,即“天祥之思”:“为恶者未尝有思,有思则为善矣,故以思斋自号。” 追求“上思忠于君,下思仁于民,思前以绍其祖”,并把“思”融入了寻常生活中的器物和细节,如鲁铎《思斋记》所说:“故有堂若世忠、筹边,若怀忠,若思亲、宝仁;有楼若思恩,若永镇轩,若友人,若君子亭,若清心,若观澜、濯缨,阁曰一清窝,曰水雪。”也有他本人的墓志铭可表:“公常构堂四,扁曰:世恩、怀忠、思亲、筹边,要皆志其忠孝之思也。”

明代内阁首辅徐阶曾与王阳明论及永顺彭氏得以贵盛悠远的原因时留下了一段话,这段话对彭世麒、彭明辅、彭宗舜三代人身上所体现的品质以“六德”给予了高度概括。“先生曰:‘迩者两役思田,宣慰世麒、明辅、宗舜三世咸征,及和门日侍讲宅。吾见其敏而勤,富而义,贵而礼,严而和,入而孝,出而忠。夫学莫贵乎勤,利莫先于义,接人莫急于礼,驭众莫要于和,立身莫切于孝,报国莫大于忠。彭氏世有“六德”,恶得贵盛而悠远乎?’”

由于彭世麒对儒家思想的欣然认同和吸纳,建世忠堂,把忠孝作为家族的忠烈之训,建修颗砂行署,壮修社学,延聘永定卫樊使君公子樊珍朝夕讨论,不仅使永顺土司彭氏家族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而且加速了彭氏土司管辖的土家族地区儒化,“故一方典章文物彬彬丕变,庶几中州,思斋之力也。”(《彭宗舜墓志铭》)湘西土家族地区真正接受儒家思想教育应该始于彭世麒时代,如果说受教于王阳明的乾州吴鹤是开启苗疆教育先河的苗族理学大师,那么日侍讲宅跟随王阳明征战的彭世麒便是湘西土家族地区传播儒家思想兴学习文的土家族儒学大师。

“尽己之谓忠。”彭世麒的忠诚之心不单是磊磊落落地刻入铭文,更是轰轰烈烈地付诸行动。听调征战,奔走惟命,始终是永顺土司忠于朝廷誓竭丹诚的首选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彭世麒熟读经学,深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鲜明地提出听命征战就是许国尽忠,实现了用武、世忠、世业的完美统一。“先是思斋公以用武显其世忠世业,足为诸子孙先。”(《永顺宣慰使司祠堂碑记》)他十五岁就踏上了奉命征调之路,弘治五年征施州银山岭,六年征贵州都清,十四年征普安和湖广武靖,十七年征广西思恩府;正德五年征川陕流贼,七年征湖广镇筸,十年征贵州凯里,十二年征湖广郴桂猺峒。弘治十七年(1504)秋,广西思恩府土官岑浚叛,彭世麒应调率土兵七千征进,俘获岑浚首级解验。此次征战历时一年,彭世麒也身负重伤,久治才愈。正德十二年的征讨郴桂猺峒把彭世麒的武功懋迹推上了最高峰,他因偕其弟彭世验擒获“延溪大王”龚福全而获赐正二品散官服色,并获赐“表劳”,钦准立坊。“永顺宣慰司致仕宣慰使彭世麒以征郴桂贼有功,辞赏,因镇巡官请立坊,赐名曰‘表劳’。”(《明武宗实录》)

彭世麒自带粮谷,征战惟命,马不停蹄,尽展忠荩之心,同时又自备财力,循礼纳贡,从未间歇,尽表恪恭之节。历来溪州之地向朝廷进贡的土产多为茶芽、丹砂、黄蜡、溪布、马匹、麝香等小量珍稀之物,到彭世麒主政永顺土司时代一改往日进贡风格,应朝廷之所急,开启了土司进贡大楠木的先例,进贡皇木便演化成一项气势如虹的浩大工程。

正德九年正月庚辰,皇宫因著柱附壁张灯取乐,不慎酿成大火,延烧宫殿,乾清宫、坤宁宫一时俱烬。当时正德皇帝正往豹房临视,回顾光焰烛天,竟然戏谓左右曰:是一棚大烟火也。不管是戏谓也好,还是后来正德皇帝下罪己诏也好,乾清、坤宁二宫毕竟是内廷后宫主殿,灾后不久,明廷很快就开始筹划重建。但由于正德朝水旱相继,征伐不断,邑井萧条,民困财尽,乾清、坤宁二宫重建可谓费尽周折。正德九年二月,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上疏乞停一应修建工作;正德十年四月,继任内阁首辅大学士梁储亦恳切规谏,上《请停工疏》,伏乞圣明待大工就绪民力稍舒之日而徐议。尽管停工奏议不断,财用不足,但朝廷鼎建二宫决心不减,“建乾清宫,加天下赋一百万”,又加派天下钱粮五年。

正是在明朝廷如此困境之下,彭世麒闻之,不惜自筹钱粮,组织民工,进山采木献贡。正德十年,彭世麒献合式大楠木三十余根,次者二百根,亲自督运至京,其子宣慰使彭明辅也采运相同数量楠木进贡。正德十三年,彭世麒和彭明辅又合计进献大楠木四百七十余根。《明武宗实录》对彭世麒父子两次大规模进献楠木都有清晰记载。《诰封明故太淑人彭母墓志铭》铭录更为翔实:“正德十三年六月,内闻朝廷营建乾清宫,父子自备财力,采办大木四百七十余根,差人管运,各部经验,众皆骇之。朝廷崇望之意,屡奖靡轻,加赠蟒衣飞鱼,圣旨飞示,倡为湖湘忠义之表。”彭世麒由此跃居显赫之位,加升为湖广都司都指挥使(都司为明代地方最高军事领导机构,设都指挥使一人,正二品),《明武宗实录》云:“永顺致仕宣慰使彭世麒及其子明辅进大木,以备建营,诏世麒升都指挥使,赏大红蟒衣三袭,仍致仕;明辅授三品散官,赏飞鱼衣三袭,写敕奖励,仍令镇巡等官宴劳之。”

彭世麒父子输肝沥胆,献木效忠,大大加快了二宫鼎建。正德十四年八月,乾清、坤宁二宫得以顺利定磉,永奠宸居,犹如大学士杨廷和所言“两宫鼎建所以垂万世之基,数载转输亦已竭天下之力”。正德十六年,二宫重建总算大功告成。

刚柔相济,仁义乐施,彭世麒一直在奉行汉学中坚持修炼为人之道。彭世麒性素刚严,但在“清房”夫人向凤英的进谏和劝慰下,修为精深,变得亲贤友善。广东道监察御史唐愈贤在他的墓志铭中称道:“平生谨敏,和易部曲,畏其威而怀其恩。”湖广郴州民众对彭世麒严明仁义大加颂扬,《明武宗实录》载:“湖广郴州民奏称,永顺致仕宣慰使彭世麒征剿猺贼,号令严明,所过之地秋毫不犯,乞加赏。”永顺县龙寨镇把子河东岸钟灵山古道边的岩壁上至今还保留了一块石刻,岩体黝黑开裂,但仍能基本辨识所刻文字。石刻记述:嘉靖四年(1525)秋季,致仕宣慰使彭世麒同弟彭世麟偕带其子彭明臣、彭明信、彭明时、彭明道等数十人“于此地收粟壹万秤,以备赈济”。寥寥数语小记彭世麒之举,其仁可鉴,其义昭然。

彭世麒饱读诗书,自幼握篆,政绩卓然。同时,他又是一个极为淡然超然之人,致政休暇长达二十多年,乐隐颗砂别业,作文赋诗,寄兴泉石,清雅闲游。清清亮亮的灵溪河畔石刻凿凿,观猎台石刻、爽岩峒石刻、自生桥石刻、丝柳口石刻、泻铺石刻、碧花潭石刻——一路记下了彭世麒结友燕游的足迹。彭世麒才思敏捷,现存其《观音阁钟铭》;他曾写有《征边录》,可惜失传;正德年间,他撰写了《永顺宣慰司志》,现仅存后人续写的残本。清代翰林编修学士湖广布政司右参政陈士本撰写的《彭氏宗谱后跋》记:“兹于行间稍暇,欲探二酉秘藏,忽于辰阳府中得永顺志书一帙,乃彭侯列祖思斋公遗笔,其编辑所载既华丽诗词,率皆彬彬人文。”陈士本所言永顺志书一帙应该就是彭世麒的《永顺宣慰司志》,由此可见此志记录不仅有彭氏世职、山川景物,还有大量的诗词。《清房夫人墓志铭》还特地记录一事:弘治十七年,彭世麒奉命征伐广西思恩,当行军至柳州时,猛然想起一诗稿,而且非常着急,恼恨自己遗忘在家中。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忽然有家书送到,打开一阅,恰是他所想要的诗稿。此事不仅说明了他与“清房”夫人向氏心事契合之至,也说明了他酷好诗文的入神境界。彭世麒是明代土司诗人,也是土家族诗人,有记如此,当之无愧。

无论是从个人修为而言,还是从文治武功来说,彭世麒都堪称是西南土司的翘楚。他以一身的卓识和谋略轻易而又郑重地实现了湘西土家族地区儒家思想的启蒙,艰辛而又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世代忠良的永顺土司模范形象。他站在金鱼关口,透过万马归朝之势看到了万里梯航的宏景。“圣朝久托为栋梁,万古擎天永赖功。”彭世麒宛若福石城的玉笋参天,顶天立地,秀拔五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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