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那条巷叫唐家弄。

浦市的“九十九条巷”于我并不陌生，近十载曾与它们比邻而居，却交集甚少。在浦市，无论是那些如雷贯耳的头衔“湘西四大名镇之一、小南京”，还是曾经处于显赫地位的沅水交通要塞、商业繁茂重镇，抑或它鸿沟般的今不如昔……故事的浦市，对于当时遭遇诸多“事故”的我来说，又有什么关联呢？那时候，青春的骄躁常常令自己陷入僵局，总觉得这里太小，我根本不属于这里。

然而，数年后的我，竟专程为熟悉又陌生的浦市而来；为数次路过却略过的青莲世第而来；为唐家弄里传说中的一抹茶香而来。人到中年，意味着包容了许多从前不能忍受的。就像此刻，我说服内心，与过去的岁月握手言和，倒觉得生活温柔了许多，天地宽广了许多。

一踏进巷子，淅沥的雨就来了，苍天比谁都懂得造势，绵绵冬雨不失时机，凄清却不凄凉。古巷深处的茶香遥遥招手，青石板斑驳沧桑，像一位老者的胡须，自有一股疏朗矍铄，道骨仙风。同行的友人说只稍作修葺，而我差点就认不出它了，我开始留意那石墙，周身的绿苔层层叠叠，细细密密地诉说岁月的暗潮；那静默着为人们避风挡雨的小轩窗，曾经见证了怎样的春华秋实，悲欢离合；那翘首的黛瓦，一眼就让人望出了苍茫。他们神秘的吸引你侧身打探，情不自禁地想靠近它，倾听它，想一探究竟，浦市的故事是不是就藏在诸如青莲世第这样的深巷古宅、氤氲茶语里呢？

踏石门而入，迎面满眼绿意，两耳清幽，当葱翠欲滴遇到古木沉香，一切又活过来了，这座百年老宅，如同迎她远道归来的孙辈，伸开双臂，淳厚温润的拥我入怀。顺着木楼梯而上，你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像握着老祖母温暖的手，你有些柔软，不像新柳刚发芽的柔软，也不像蜗牛触角的柔软，是渗透在身体血液里隆重的柔软。有些感动，又极力自我克制。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抚摸着清晰的纹理，木头的亲切让人晕眩。透过天窗看雨滴从天而降，一串串，一线线，汇成一帘水雾，轻盈的跳跃着，追逐着，渐渐望远了去，便像一串串欢笑，开始在唇边耳际、在屋宇房梁、甚至在屋顶上空飘荡，而后远得像此去经年，恍然如梦……

友人与青莲世第的主人——闻名浦市的周氏女儿之一是故友，有幸主人亲自做东。她带我们上书房，女人都有梳妆台，她有硕大的练字台，羊毛毡上纸墨笔砚，一整墙的书、字、画、陶钵，名义上周老师是一名小学美术老师，看这架势，说她是专门研究诗书字画的专家亦不为过。练字台上有一副未完的风景画，像是冬季万荷塘边的几株瘦樱，荷塘冷落，却有说不出的韵味，她随手挑小号的毛笔，左几笔，右几画，在孤立的残枝上就勾出了一只鸟，一对长翅，它们飞过山川大海，飞过蓝天云彩，它们暂时停在这木楼上，“它收拢双翅，静待越冬了。” 周老师说。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我仿佛看见一个待字闺中的美好女子，红花布大襟衫，麻花辫子齐刘海，薄嘴唇里藏着一个人或两个人的秘密，于无言处倾诉。她的眼神却深究不得，落在雨上，飞檐上，天窗点缀的云朵上，会令所有刹那间停滞，像被摄取了魂魄。青莲世第妙就妙在可以是安放每个人闲情逸致的茶坊，于她的身边布一隅大气古朴、诗书自华的所在同样毫不违和！当一名妙龄女子轻移莲步，纤纤细指滑过墨香，停在哪里，哪里就会熠熠生辉。她坐在写字台旁，一腔心事付纸笔，“青莲浮暗香”，纯美心意像一朵冉冉青莲，投射在岁月的长河，无论相遇还是等待，各种美好深烙于心，无时无刻不在绽放。绵久的暗香千丝万缕，就让它随笔尖上的流淌，如扁舟般滑过万重山水，抵达那理想中的栖息地吧……

一年一年，风霜中最惦念的那些记忆啊，梦里多次潜入茶香院。几经辗转，生如浮云，美好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来不及痛苦和感念，无奈将心中期盼泯然于世。一如曾经灿烂绽放的浦市，昔日沅江中游湘西商业集中之所，人潮熙攘，初到异地，地方是冷的，茶是热的，一碗在手，就成了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朋友，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小镇与茶馆曾经是怎样的水乳交融、比翼双飞，显然有了诸多茶馆的存在，才有了名镇存在的意义；茶馆更是名镇怀里一颗颗百般宠爱的珍珠，用岁月和爱打磨而成。然而，遍布街头巷尾的诸多茶馆，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漏斗，天妒极致，他们集体目睹了名镇的兴起、衰败，以及它们自己的兴起、衰败。

偶尔想到从前，多少有些惆怅。浦市茶馆兴起至衰败再兴起，就像一场淋漓的雨，令所有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好在，守得云开见月明，腐朽中的重生从来都是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