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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2月23日

插秧记

○杨朝新

春燕振膈扑翅的优美弧线划出的彩色的旋律拂过山川大地,忧郁板结的土地睁开惺忪的睡眼自由畅快地呼吸,明艳鲜丽的春天在悄悄地萌动之后欣然苏醒过来。而对乡里乡亲而言,对春天的最初的美好的记忆的源头仿佛不是从莺飞草长、人间芳菲、春暖花开的律动明丽绚烂开始的。我一直执拗地认为,乡里人对春天的最初的记忆画面是从一丘丘苏醒了的温暖的亭亭秾丽秧田开始的,是从一丛丛嫩绿的秧苗尖尖的初梦开始的,是从开秧门飘忽的燃烧的香烛袅袅烟岚开始的。当箭镞一般的秧苗密集地成块成片成丘地射向初蓝的天空,布谷鸟亮开清脆嘹亮的歌喉,村前小溪解下经年的棉鞋,脱下厚厚的冬棉衣,欢快地跳跃起来,微风中草木裹着泥土浓郁的芬芳气息四散开来,乡村美丽忙碌充盈的春天便真正开始了。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晨曦流岚濡染着静静的村庄,一切似乎还在酝酿之中,任何一次重生不都是在历经等待之后的涅槃吗?村人把冬水田翻犁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作为秧田早就准备好了的,水丰泥肥,光照充分,且离要耕种的田不远。这是智慧的光芒自生存的罅隙间闪耀,如黄羊之灵动,溪流之曲柔,草木之幽深。这是经每家每户精心挑选的宝贝,牛粪猪粪不断挑到田里,有勤劳的村人甚至把树叶摘来,沤入水田,便是绿肥了,经过多年的侍弄,这些秧田如孕妇般安静瓷实,知性知情,茎壮叶繁,生育抗病能力强,从不亏待村人。有了这样年复一年精心照料的秧田,村人一年年的耕种才有基础保障,心里才会踏实不慌。经几个温热的太阳一晒,村人纷纷担了筲箕,背了背篓,从各个不同的安了矮门的木门洞出来,欣欣然,哼了小曲,牵了牛,走向各自的秧田。这是自家的田,这是自家的生产,这是自家的希望,村人无不怀了过年般的喜庆,劳作而歌,辛劳为舞。

当淡淡的雾霭白絮般飘荡在山山岭岭、屋舍竹篱、树梢林杪、田头园角,薄凉的空气里,浓郁的草木清香一阵阵袭来,隐隐的热意里,太阳光穿过高大繁茂的枫树、麻栗树的新生的绿叶罅隙,从村前高高的岭挺山顶明艳地照射在村前屋脚秧田里,秧苗如新妇长发稠密黑亮粗壮,一片葳蕤,静待出阁。我们一家人已经一字儿排开,躬成七字形,一个个打着赤脚,手执一把田水泡湿的干稻草,跳到秧田里扯起秧苗来……秧田如绿色地毯在眼前铺展,嫩绿密集随风起伏,毛茸茸的嫩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青翠欲滴。“唰!唰!唰!”“唰!唰!唰!”我们双手前后快速地扯着秧苗,不能盈握时,便双手紧握,在泥水里漂洗,然后用稻草熟练地绑缚,如给小孩扎头发般轻巧熟练,不能太紧,太紧了会伤秧苗,太松了绑不住,轻轻一抛,一道优美的弧线带出一串串水珠,稳稳地站立在水面上。不多时,眼前挨挨挤挤如林如蔷的秧苗变成一束束秧束,在身后四散分布。绿毯似的秧田被一整块揭去,留下空荡混浊的稻田,回到原初的平实。这时天已大亮,蛙声鼓噪,燕子呢喃,大地转绿,田水回暖。但初入秧田中,感觉水还是凉浸浸的,双脚踩进泥水中,经过冷水长久地浸泡渐渐麻木了,好在一直不停地忙碌,全身渐渐有了暖意。“蚂蟥听水响。”这话是不假的,这时蚂蟥会悄悄叮上人的双腿,吮吸人的血。二姐胆小最怕蚂蟥,有时被叮上了,会连跑带跳上了田埂,哇哇直叫,忙用木棍刮掉蚂蟥,鲜血直流。

谷雨过后,青青的秧苗在秧田里密密实实地生长,需要移栽到犁好的水田里,插秧开始了。一年中最紧要的农事开始了,农民对土地的期待和敬畏与生俱来,在村里显眼的位置均设有土地坛供奉土地菩萨,保佑村庄平安幸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在有的地方,是要举行庄重的开秧门仪式的,呈上供品,燃香焚烛,祈盼风调雨顺、年丰物阜。

从土地中来,向枝头爬升,经天光日月,风栉雨沐,日渐丰盈熟稔,这是作为一粒稻谷必然的命运,作为一粒种子最后的期冀。稻种是精心挑选的,父亲用风车车了几遍,去掉干瘪细小的,用家织布口袋装好贮藏起来。父亲把这样一粒粒厚实的干净的饱满的稻粒在温水里浸泡两三天后,放入木桶里,并为它们做了一个暖巢,铺上稻草,裹上破棉絮,放置在火坑边,让它们在温暖的呼喊中渐渐睁开惺忪的睡眼。一个星期后,稻粒从睡梦中醒来,露出淡淡的乳牙,再把它们均匀地洒在秧田里,父亲一日几次来观看,要防了麻雀偷食,要晒太阳,要管好水。在这个巨大的温床里,吮吸、滋长、开放,等待秧苗长出新叶,长成一片葱茏。

古语谓躬耕垄亩,大概说的就是插秧吧。必须把身子俯向大地,插下秧苗,那一抹绿痕轻轻地摇曳在如镜的水面上,人慢慢向后退去,身却始终向前匍匐,怀着虔诚的心灵,圣徒朝瑾般一顿一叩首,期冀风调雨顺,护佑秧苗健健康康,百虫不侵,稻谷丰收。千百年来,当我们的先辈眼睁睁看着成片的秧苗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而无助地祈求上苍拯救时,可曾想到人类终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受侵害呢。更别说,机械的力量早已解放了大量的生产力,人类在不断地解放自己,丰富自己,提高自己。可在我们这绵绵不尽的武陵山大峡谷间,难有成片的稻田,皆星星点点散布在山山岭岭间,或为山湾溶田,或为斜缓延递的梯田,或为摩天孤立的雷公田,不适宜大面积机械化作业,至今还保持着牛耕人插的古老农事。尤其是大量农村富余劳动力外出打工,留守家乡的老人和妇女只能耕种离家近的稻田,只够一家人吃的稻田。远处大量的稻田荒芜了,有的长了一人多高的茅草,有的甚至长了树。年轻人早已不事稼穑,在别人的天空下挥汗如雨,收获着或多或少的希望,只在年节如候鸟一般飞来飞去,把乡愁挂在村前树梢,在闲暇时静静回味。

终于可以插秧了。父亲早早就牵了牛,扛了犁耙,去犁龙背溶的田了。娘、大姐、二姐和我负责扯秧苗。估摸着每人有一担时,就把秧苗背到稻田里插了。我用筲箕挑,娘和两个姐姐用背篓背。把湿淋淋的秧苗从秧田提上田埂,沥沥的水让田埂变得湿漉漉的了,十分湿滑,解放胶鞋是放在路边的,这时需赤脚挑了秧苗走过田埂,得让十个脚趾头紧紧扣进泥土里,以防滑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路淋淋沥沥来到稻田,爹已犁好一丘稻田,大黄牯已卸下犁铧,甩着尾巴,赶着牛虻,正惬意地吃着新春嫩绿的青草。太阳明艳地照在如镜的水面上,浑黄的水面波光潋滟,倒映着两边绿树青山和朵朵白云,一幅幅美丽的田园山水画嵌在大地上。把秧苗均匀地抛洒在水田的各处,激荡层层涟漪。

全家人一字排开,大家均弓着身子,大姐和二姐插得快,左手持秧,食指和大拇指快速地分秧,一般有五六棵,右手快速接住,食指、中指和大拇指快速插入浮泥中,像鸡啄米似的一马当先;我插得慢,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有时,为了追上他们,我将秧苗横插入田中,形成猫脚秧,不多时,便浮了起来,爹会指责我,我得补上。有时,腰痛得直不起来,我便双肘搁在双膝上,插起懒秧来,这样,越懒越不见功夫,我越插越慢,越插腰越酸腿越软,留下的空白越多,一丘田快插完时,二姐不得不来帮忙,缝上最后的缺口,新耕的稻田穿上了簇新的绿衣裳,在春风中摇曳,显得生机盎然。娘最辛苦,当我们插完一丘田后,娘顺带扯一背篓猪草回家取中饭去了。不多时,娘便把中饭带来了,把薄膜铺在地上,一家人围着吃起来,虽然只有苞谷酸菜和霉干菜,但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觉得可口无比。因为正是饿的时候,太阳暖暖地照着,吃完饭,一阵慵懒的困倦袭来,真想躺在青青草地上睡一觉啊,但当爹抽完一袋旱烟,我们又得下田插秧,要乘刚犁完的田浮泥还没有完成沉淀时才好插秧,滑溜溜的泥土温润柔糯,利于秧苗生根,且插得轻快。如此,乘着晴好的天气,几处地方,十多亩水田,半个月就插完了。如果遇到阴雨天气,披着薄膜,戴着斗笠,功夫就不见得快了,需一个月才能完成。当洗刷干净脚上的泥水,人也累得散架了。

田地到户后,父亲分得了自己的田地,犁田种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一九八一年,按人口分田地,我家分得了十亩田,分布在屋脚,绞溪田,岭挺坳,高椅兴,溶田湾,灶锅田,龙背溶,分布宽,离村四面皆有,最远的溶田湾有七八里远,最近的在屋脚,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丘,大的凉水田有一亩多,小的才三分。

屋脚田得地利之便,牛粪羊粪形成的污泥浊水从村巷小道各个方向向屋脚一坝田汇集,经年累月沉浸沉淀终成良田沃土,加上屋脚有一座水库,便成了旱涝保收的良田,更是做秧田的首选。所幸我家也分得一丘,虽然只有三分,但也能为两亩田供秧苗。只要经过一次翻耕,把秧田用围堰辟出,细细耙匀,晒上几个太阳,把露出芽头、醒了的稻种撒在秧田里,不几天,稻种就会长出嫩绿的秧苗,一个月后,绿毯似的秧苗就势不可挡,绿了一丘稻田,只等开秧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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