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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3月14日

雪月花时最忆君

本文作者在沈从文墓地前。

湘西小伙贾铭扬与张家十姐弟“小五”张寰和的夫人周孝华合影。

苏州九如巷3号张家旧居:沈从文先生曾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及忐忑不安来到这里看望张兆和。

本文作者探访昆明西南联大校址。

九 妹

我的书柜上,当神供的是一套《沈从文别集》。

两年前,在我反复慨叹买不齐《沈从文别集》20册时,仅见过一面的朋友竟然托人从出版社的库存找到了一套,且为1992年12月第一次印刷,直接快递到湘西。我收到这套书时,如获至宝,端端正正放置书柜正中间,隔三差五取一册读几页,别集小而薄,出差也很方便携带。

前不久去云南,我从别集中抽出《七色魇》作为行旅书。高铁4个小时,我就读着这册小集子,没有想到多数篇章是沈从文写云南的,更没有想到著名的《云南看云》原是他给一位陆姓摄影师写的展序。走出湘西读沈从文写湘西之外的文章,是使人感觉到一种别趣的。

我尤喜沈从文住在贡城乡下时所写的一组札记,也可以谓之日记。原来认为沈从文最美的文章是《湘行散记》,那是他新婚不久回湘西探望母亲时所写,干净,纯粹,字字句句是湘西的山山水水,湘西的山山水水映照着二哥对三三的思念,如天空那么蓝,如青山那么绿,如流水那么清。沈从文写云南札记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全家随西南联大迁徙到了云南,札记的文字依旧美,少了夫妻浓浓的相思,多了生命深深的思索。我已中年,兜兜转转,似乎更愿意读他的云南札记这类文章了,简约,直白,随性,有心境,有秉性,有气格,有情怀。

是夜,宿在贡城。当年的乡下已经变成城市的新区,只能一边读着文章一边想象沈从文骑着一匹骡子去西南联大上课,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如一个一个的文字,又一下一下地叩击着灵魂深处。

离开云南前的那个清晨,我执意去了西南联大。云南师范大学里面保留的一处遗址,有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复制校门,有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三位校长的雕像,有闻一多、李公朴两位先生的墓,有一排复修的教室,草檐土墙。我走进教室,有几个学生坐在前排,问他们是复习功课吗,他们说是在学唱《西南联大校歌》。顺着他们的目光,我把镜头对向墙上的校歌,竟然看到开篇写到了湖南:“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原来,1937年抗日战争发生,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先迁至湖南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同年10月25日开学,1938年4月又西迁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而长沙开学的10月25日后来被定为西南联大校庆的日子。

我对西南联大印象最深的是沈从文与汪曾祺师生。汪曾祺特别崇敬沈从文,高中毕业听说沈从文在西南联大任教,17岁的他从高邮到上海再辗转到云南报考了西南联大,成为沈从文的学生。

汪曾祺也是对沈从文最好的一个学生。几年前,曾有人去北京看望沈从文的儿子沈龙珠,他正好画了一幅汪曾祺的速写,就复印了一份送给那个人,并在上面写了一句:“我把我最喜欢的人送给你。”我尚无机缘认识沈龙珠,偶然读到这句话时,见字如面,一个人一幅画一大片回忆,可悲亦可喜,可喜亦可悲。

乙未年暑期,我曾去高邮寻访汪曾祺故居。那日江南起风了,淡淡烟云飘洒几点细雨,风景迷离,心思迷离,一切的一切如梦似幻。故居里的老人是汪曾祺的妹妹与妹夫。我自我介绍:“我来自湘西,名叫九妹。”能看到两位老人的眼睛顿时一亮,他们原是知道湖南湘西,他们也原是知道九妹——沈从文的九妹。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到高邮寻访汪曾祺故居的湘西人,老人对我特别客气,我说着汪曾祺与沈从文的师生情,也说着自己参观文游台的汪曾祺文学馆,还说着湘西吉首大学有一个沈从文纪念馆。老人取出留言簿且翻开,我犹豫后写了一句:“这个最爱沈从文先生的老人,我很敬仰且很喜欢。湘西九妹。”

后来,我意外获赠一本汪曾祺的《旅食与文化》,扉页签有一句:“九妹笑纳,汪朗。”汪朗是汪曾祺的儿子,时在北京书展参加出版社的一个图书发行活动,白岩松主持,湘西文史书店史姐就拿着书请汪朗签名,汪朗说:“我父亲的书,我怎么能签呢?”史姐赶紧解释:“我来自湘西,沈从文的家乡,这本书是签给我们湘西作家九妹的。”他们当然知道湘西,肯定也知道九妹——沈从文的九妹。白岩松就笑了:“签吧,儿子也能代替父亲签书嘛。”汪朗签了,也就签了那么一本。

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契合,时隔数月,我竟然见到沈从文的小儿子沈虎雏,他来吉首大学沈从文纪念馆捐赠父亲生前的书桌、书柜以及书箱等。我闻讯赶往吉首大学,如愿与沈虎雏合影,如愿请他在一册《沈从文别集》签名,也如愿聆听他讲述父亲书房的旧物故实。我问旧书箱可否曾被带到西南联大,他指着题签说是父亲自己写的,又说:“这个箱子,还有那排柜子,都是四几年以前的,肯定被带到了西南联大。”近距离接触,我颇有些惊讶,眼前这位八旬老人眉目神情间竟然与汪曾祺有些许神似。

转眼又到丁酉暑期,我走进了苏州九如巷3号。这是我去苏州之前就想着要寻访的一个地方。在苏州的最后一天,带着儿子去寻九如巷3号,仿佛也像是与姑苏古城的一个告别仪式。同样是导航不到具体地址,下车后得自己走进街头巷尾慢慢寻找。看到一排气势恢宏的旧时建筑,看到吴昌硕研究所,就是问不到九如巷3号具体是哪栋楼哪个门牌号。转了一个大圈,终是在一条幽静巷子深处找到一处门楣挂着“九如巷3号”蓝色门牌。门扉紧闭,可是就在这扇小门后面,九如巷3号的家长是变卖家产创办私学的张冀牗,也曾有“谁娶了都会幸福一辈子”的张家四姐妹,张家的六兄弟同样也是一个个才华横溢的才子……那是一个何等风雅的存在啊。站在门前,我也忐忑,最后却还是不管不顾摁下了门铃,不多久有中年女子打开门,我上前禀明来意,她也大方地让我们进门了。

张家老宅,前后两排旧平房,中间种了腊梅、无花果等花木,在四周高楼包围中如是城市的一块小菜地,虽绿意荫荫,但教人目睹顿感有些荒芜,又有些衰败的凄凉。当我说来自湖南湘西时,中年女子突然冲后面屋子大声喊了一句“妈妈,湘西凤凰来人了!”就这样,我见到了张寰和的夫人周孝华。周阿姨八十八岁,满头白发,长得素净,衣着素净,给人以眉眼清润、舒心妥帖之感,她也是张家十姐弟夫妇中唯一健在的一位老人了。周阿姨待人极好,我说我叫九妹,她说张寰和是张家第九个孩子,我又说我很喜欢四妹张充和,还有大姐张允和《昆曲日记》,她说张允和是二姐,从里屋拿出饮料给孩子喝,又取十姐弟相册给我看。

当年,沈从文提着一摞书来到九如巷3号找张兆和。乡下人本来心有怯意,莽撞又紧张,张兆和竟然不肯见。时隔数十年,走在满是腊梅横斜的巷子里,似乎仍旧可以看见一个清瘦男子手提着一摞书,在门前久久徘徊后又抬头投向3号大门的目光,有些忧伤又有些茫然。后来,是二姐张允和让张兆和去旅馆把沈从文请回张家的。沈从文来到张家后,给姐姐妹妹弟弟们讲故事,张兆和不热情,张充和反感沈从文叫她四妹,就张寰和对沈从文最好,总用零用钱给沈从文买汽水喝,后来沈从文写《月下小景》一组小说时,文后都注明“给小五寰和辑”。张寰和如此善良,生前被称赞“最后一个看井人”,院子的那一口老井是张家杂志《水》的来缘,水井盖着,四周干净,周阿姨蹲下用手摸了摸井盖,说井里还有水,水还能喝哩。这些往事,不来九如巷3号,我也从各种文章中得知。然而,只有来到九如巷3号后,我方才稍微能够体味年轻的沈从文来到九如巷3号的心情。

告别时,我提及春天在吉首大学见到了沈虎雏,周阿姨有些迟疑,慢慢说了一句:“虎雏病了,病了一段时间了。”送至大门外,得知我当天要回湘西,周阿姨突然说到曾经去过湘西,就是张家一大家子与三姐一起送二哥(沈从文)骨灰回凤凰。我清楚地记得是1992年的清明,沈从文骨灰葬回凤凰听涛山,一半埋在五彩石下,一半撒入沱江,随骨灰缓缓撒下的是一背篓花瓣。这些业已干枯的花瓣,都是张兆和精心保存的四年来敬献在沈从文骨灰盒和遗照前的鲜花凋落的花瓣,以至这一瓣瓣的心香恋恋地沿着水流追着一颗灵魂远去。春去秋来,我在那年9月辗转到凤凰求学三载,走进沈从文故居,捧读一册《边城》,而爱上了文学。

九如巷3号有两株百年老腊梅,赏花人如今只剩下周阿姨,腊梅花开的时候,若有人来寻访九如巷3号,老人都会热情地折下一枝腊梅送给来客。我虽然未曾晤见九如巷3号两株腊梅花开,想象中,它给你清风与明月,给你晴日与碧空,给你山光与水色,给你安安静静地站在老宅院,品味着过去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湘西也多腊梅。初春薄寒,我曾前往凤凰听涛山拜祭沈从文墓。雨后古城静静的,行人淡淡的,正是这种静而淡,使人有着一种寻梦的自由自在和迷恋忘返。走出北门,穿过回龙阁,就到了去听涛山的青石板路,原是一条古驿道,临水靠山,古柳依垂,一片郊野景象。其实,山麓皆为听涛山,只不过要走一二十分钟方到入山口。平素幽静之地,更为清幽寂静,我喜欢山之幽静。山水之间,人是那般隐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净。现实的世界退缩了,想象的世界放大了。放大到感染一切时,整个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拾级而上,能感觉到山阴水曲间光线的隐翳,枝叶扶疏的树荫下光波的流动,是那般的清虚可爱,使混沌俗世的睛目平添一番恬静的滋味。

路口书肆不知何时被拆除,二十多年前初次见到的一株老红梅枯寂数年后,竟然在一片空旷里斜斜突兀一枝红影灼灼。其后是满山腊梅,晶莹如黄玉般的花儿开得很是绚烂,使山色染上一层金黄而明朗,而温润。“赏花赏到气息,氛围,情怀。隔江看花,隔窗听雨,隔着人世中一层一层占有的标签,轻启那古旧又明润的光。 如同,浴一回月光,落两肩花瓣,踏一回轻雪,活着,走着,看着,欣喜着,却没有患得患失的心情。”这是汪曾祺的一段文字,在听涛山徐徐漫步,抬头看花开,情不自禁要在心里面悄悄默念一遍。

走完一段“之”字石板路,就看到了崖壁下面的五彩石,即沈从文墓。除了前后碑文,五彩石背后还有两处手掌般的小字,一处写着:公元1992年4月4日清明,另一处写着:“2007年5月20日夫人张兆和骨灰合葬于此。”这分别是沈从文夫妇魂归凤凰的时间。山是归根山,水是忘情水,石是三生石,“二哥”与“三三”的灵魂永恒在这巨石空灵中。伫立在五彩石前,我想起沈从文曾在自传里的一句感慨:“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座古城里,而我却生活在古城的记忆里。”

是的,来到凤凰,或徐或缓地行走在人生的陌上,心中种着清寞与鲜妍,明月与清风,不觉冬去春来,不觉雪融春暖。

就像有人伫立五彩石前,折一枝腊梅,献花以祭,复系以诗一章——

沱江不改东流意,

水瘦山空引步高。

溪涨连宵来楚雨,

酒歌三叠送长篙。

苍梧云暗边城路,

胜国风欺老布袍。

赤子其心文射斗,

于无声处静听涛。

写于丁酉腊月三十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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