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必杰

奶奶爱唱山歌，在我们村远近有名。

她唱山歌不光嗓子好、音色美，更感人的是歌词动人。她唱山歌不随便，都是有感而发或因事而歌。她唱的山歌，在我们农村用来解决家庭纠纷或处理邻里矛盾效果都很好。

为人解难时，她常常会唱“一根丝线两头蓝，打结容易解结难；打结只要人聪明，解结全凭人耐烦。”意思是说，一根丝线，打几个结很容易，但是要把结解开，就不仅要智慧，还要有耐心。在农村，在解决矛盾纠纷中，坐横板凳讲顺理，不仅要能说会道、察言观色、聪明灵活，更要有耐心。这看似普通的几句歌词，却道出了很深的生活哲理。

记得我有一个堂叔，生了两个女儿，因为遵守计划生育政策，叔娘自愿结扎了。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堂叔很自卑，心里老想不开，为此，两口子便经常吵架，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旁人解决多次，但往往因为没有找到解决矛盾产生的根本原因，大都就事论事，所以效果不好，夫妻两人一时和解了，过不久又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

一次，堂叔家又吵开了，堂叔要离婚，叔娘就要上吊投水，寻死觅活，闹得大家不得安宁。最后便请我奶奶去解决他们的家庭矛盾。我奶奶到场后，首先唱了一首山歌：“新打钢刀两面磨，养得好娃不要多；天上星多无用处，半边月亮照黄河。”意思是说，看事物都要从好坏两个方面去看，每件事情都有利有弊。生儿养女也一样，女儿只要养得好，同样可以孝敬父母，让父母享清福，就像半边月亮同样能够照亮天下。然后从不同的侧面列举许多事例，正反对比，比如有的人养得几个儿子，最后还是没有人养老送终，养得好女比养一群不孝子还要强得多，现在世上很多人都是跟着女儿享福。

最后，奶奶又唱了一首山歌：“如今社会日日新，女儿也是传后人；大河流水浪接浪，没女哪能成乾坤。”山歌入情入理，堂叔的思想疙瘩慢慢解开了。此后，堂叔家的架便吵得少了，一心一意供两个女儿读书。现在堂叔的大女儿大学毕业后在镇上教书，二女儿大学毕业又读研究生，现在省城一家银行上班。堂叔果真跟女儿享福了，成了我们村里人羡慕的对象。

还有一次，我的邻居三兄弟，因祖屋产权起了纠纷，老大打了老三，老二又打了老大，三兄弟都打得头破血流。于是，我奶奶便被请去做调解人。我奶奶到场后也是首先唱了一首山歌：“千朵桃花共树开，脚踏肩背一路来；今生有缘同根生，手足情义深似海。”意思是几兄弟都是一母所生，脚踩肩背相继来到人世，何必像仇人一样让别人看笑话。然后从祖屋的变迁说起，比较分析农村的习俗以及三兄弟的家庭情况，虽然三兄弟的父母不在世上了，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血浓于水，遇事各自退让一步，条件好的适当照顾条件差的，始终把兄弟情义放在首位。奶奶讲得鱼活水活，妥善地解决了三兄弟的矛盾纠纷。

另外，寨子上婆媳之间经常会发生矛盾，每当这时就有人来请我奶奶去调解。我奶奶就会唱道：“媳妇嘴上挂个锣，走到哪里学公婆；公婆嘴上挂个鼓，走到哪里学媳妇。你鼓敲起我锣响，一年到头不歇脚；堂屋椅子轮流坐，媳妇也要做公婆；今天计较一碗米，日后定会少一箩。”婆媳矛盾自古至今都是热门话题，也是最难解决的问题。但我奶奶往往能够巧妙地找到解决婆媳矛盾的焦点，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大都可以和谐化解。

在物质生活相对贫乏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都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平常大家都是集体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精神生活也是相对贫乏。大家在劳动中，为了缓解疲劳，就有人要我奶奶唱几首山歌解解乏，特别是冬闲的时候，大雪纷飞，大家都聚在生产队储存粮食的仓库里做室内劳动，人多气氛热闹，总会有人提议要我奶奶唱几首山歌，活跃一下气氛，而且唱一首山歌记一分工。我奶奶唱的山歌在那个年代成了我们村的精神食粮，一直被大家津津乐道。

奶奶其实一字不识，但她记性好。我爷爷是个土秀才，上过私塾，考过科举。我奶奶是十五岁时作为童养媳嫁到爷爷家的，长期与爷爷共同生活，便从爷爷嘴里知道许多古诗古文，熟悉唐宋演义故事，还会背很多唐诗宋词。这样，她在创作山歌的过程中便会使用比兴的手法，既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还有一定的意境。比如有些接近情歌的山歌“月亮出来满坪黄，照到七姐七间房，七间房里样样有，单单少个读书郎。”又比如劝诫丈夫戒烟戒酒的山歌“出门三声嘱咐郎，洋烟莫抽酒莫尝，洋烟抽多无益处，酒饭吃多坏名堂。”洋烟是过去的鸦片，只要吸食上瘾，往往就会家破人亡；男人喝酒喝多了，往往也会癫狂胡言，丑态百出，名声不好。

奶奶的一生创作过很多山歌，可惜我那时年幼，没能记录下来，只依稀记得以上几首。还有一些是用土话唱的，音韵很美，用文字难以准确地记录下来。比如劝人行孝道的“屋檐水来屋檐浆，点点滴在现坨上（现坨：就是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滴滴都滴在原来的地方）；春栽五谷秋来黄，孝敬爷娘理应当；前人栽树多辛苦，后人树下好乘凉；做人不可黑良心，恐防日后遭祸殃。”还有劝人夫妻和睦的“大潭河里水漂漂，好夫好妻命上招；一世夫妻百世缘，恩恩爱爱活到老。”

奶奶去世有十多个年头了，而今写下这些，也算是对她老人家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