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十三年了,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却不时浮现在我脑海,尤其是她那一手漂亮的针线活永远铭刻在我心中。
一九二七年古历八月,一个丹桂飘香的日子,母亲出生在泸溪县武溪镇一个靠小土地出租、做点小买卖为生的普通章姓人家,取名桂云。由于家里兄弟姊妹多,加之重男轻女的旧传统观念,母亲从小没有得到上学读书的机会。但母亲心灵手巧,就和姐妹们一起学绣花做鞋,缝补衣被。小时听外公说,在母亲的几个姊妹中就数我母亲手最巧,针线活做得最好。记得我小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床上盖的一床漂亮蓝线绣花被子,可能是家里最值钱的物品了。这是我母亲陪嫁的嫁妆。我清楚地记得,这是一床淡谷黄色的细家织布被子,被面上用很细的深蓝色棉线绣织的好多组图案,图案里有山水日月,有人物鱼鸟,还有树木花草。每一个图案就是一幅画,栩栩如生,很是漂亮,而且每一个图案都有一个故事。母亲经常会在我和弟弟睡觉前给我们讲被子上的故事,什么“八仙过海”“嫦娥奔月”“同船共渡”“白娘子和许仙”等等,我小时候经常就这样在母亲的故事中进入了梦乡。长大以后回想起这些,我感到非常惊讶,母亲没上过学,她怎么知道那么多故事,而且还一针一线地把它绣在被子上。母亲没有文化,可她也能认识一点简单的汉字,包括她自己的名字。从中可见母亲的聪慧睿智。她陪嫁的这床绣花被子不知花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千针万线凝结了她婚前二十余年的心血和智慧。遗憾的是这床被子没能流传至今,如果能保存到现在,说不定是件珍贵的文化遗产。
解放初期,母亲由父母包办嫁到乡下——泸溪县白洋溪乡麻溪村我父亲家里。母亲虽然在县城长大不会农活,但她在家里从没闲过,喂猪养鸡、洗衣做饭,一有空就做针线活。田地里的农活有勤劳能干的父亲就够了,家里的小日子还过得不错。后来随着我和弟弟的出生,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难以再适应农村的生活,于是在一九五五年春天,父母带着我和幼小的弟弟,举家迁移到母亲的娘家所在地——泸溪县武溪镇。回到县城后,母亲的身体慢慢好了一些,先后又给我添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可由于当时医疗条件太差,妹妹不到一岁,小弟没有满月就先后夭折了。两次失去子女的残酷打击,严重摧残了母亲的身心。母亲忍受着万分悲痛,擦干眼泪后,毅然走出家门,参加了居委会组织的街道针织厂。针织厂主要是来料加工,有织毛衣的,有做布鞋的,也有缝制衣服的。母亲是帮别人加工做鞋的。做鞋有好多道工序,要先剪样,打棕壳和布壳,填鞋底,纳鞋底,做鞋面,最后还要把鞋底和鞋面缝制连接起来,才算完工。前面做鞋底、鞋面的工序,在当时一般家庭妇女都会做,但最后一道工序把鞋底和鞋面连接起来就不太容易了,会做的人不多。最后这道工序叫“上鞋”,就是靠纯手工把鞋面缝制到鞋底上。“上鞋”技术要求比较精细,鞋面要十分精准地对准鞋底,在缝制过程中不能有丝毫的偏差,稍不注意鞋面和鞋底就会左右偏歪。还有缝制连接鞋面和鞋底的分寸要掌握的恰到好处,不能深也不能浅,把握不好的话,上出来的鞋子就会大小肥瘦不一。我母亲就是专门做这最难的一道工序,一把锥子,一把野猪毛,几副大小不一的鞋栓,就是母亲上鞋的工具。母亲用这些工具缝制了若干双让顾客满意的鞋子。母亲在针织厂大概做了一年多的时间,逐渐淡化了以前的伤痛。可不知什么原因,针织厂被解散了,于是母亲只好又重回到家庭。回到家里以后,母亲也没闲过。由于她鞋做得好,远近不少的人经常找上门来,拿着自己做好的鞋底和鞋面,请求母亲帮她们“上鞋”。母亲也乐意发挥自己的特长,她一针一线,一丝不苟地上好鞋,还用鞋栓把新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经常叫我去给人家送去,并交代我一双鞋只收两角钱加工费(在针织厂是收3—4角)不许多收了。
母亲一手好针线活当然少不了给儿女和亲友的分享。我和弟弟小时候的帽子、衣服、鞋子,从头到脚全部穿戴,全是母亲亲手缝制。还有亲戚朋友哪家小孩出生,或有什么需求,母亲都会精心做上一双新鞋送去表示心意。记得我上小学时,一个初冬的早晨,我和弟弟穿上母亲刚做好的新花棉鞋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一路上碰到不少阿姨伯母赞不绝口,都说:“看你妈多能干,给你们姐弟俩做了这么漂亮暖和的新棉鞋!”当时我听了她们的赞扬声,像喝了蜜糖一样开心极了,全身都觉得暖呼呼的。我童年记忆里这温暖的一幕永远也忘记不了。还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个姨妈生小孩,母亲给我那刚出生的小表妹做了一双精致漂亮的小绣花鞋,红色的丝缎鞋面,用丝线绣的金黄色花朵,花儿旁边还配有两片绿叶,好看极了。
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后来遇上六十年代初期全国三年自然灾害,缺米少油,吃不饱饭,经常饿肚子。结果母亲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身体更加虚弱了。由于全家生活仅靠父亲一人劳动挣钱,日子过得很紧巴,母亲的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更谈不上补充营养了。母亲拖着重病的身体吃力地操持着家务,还忘不了用虚弱无力的双手为全家人做布鞋,直到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六日,她无奈的终止了一生的针线活。就在她去世的前几天,已经病重到没有力气下床了,她坐靠在床上,一边流泪,一边吃力地为自己做了一双孝鞋(去世后穿的鞋)。后来母亲就是穿着她自己做的那双鞋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母亲是要把她钟爱一生的针线活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相信她确实带去了。母亲去世十多年后,当我第一个孩子出生三天的时候,母亲在我的梦里给她的小外孙做了一双非常精致漂亮的小布靴,这双小布靴比她在世时我所见到的鞋子都要漂亮新颖。我想可能是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把她的针线活进一步创新发展了,做出了更多更新更漂亮的鞋子、衣服、绣花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