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冬日,荷已枯萎,但很美。
不过,枯荷的美不是所有人能够理解的,就连李渔,一位闲情雅致之大家,在说到枯荷时,竟然一本正经地在《闲情偶寄》里说:“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所以,现实中,多数人只对夏日的荷钦羡不已,说荷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实则,枯荷也是美的,它美得沧桑。
看看冬日的荷,叶片早已干得皱巴巴的了,仿若是揉皱的深褐色草纸,粗糙而无光泽,薄而脆,晴天里一碰就碎,有的叶片还被风撕碎去了一块,残破不堪。那叶柄很是枯瘦,像战乱年代里难民枯瘦的手,有枯骨历历在目的感觉。还有那折断的叶柄,成一个锐角向上孤独地举起。在枯荷的下面,是冬日的一池白水,枯荷们那深深浅浅的灰色影子,随即就倒映在一汪白水面上,俨然是一副木刻版画,黑白灰的景象里,要有多清冷就有多清冷。
往昔的荷一直是这样吗?显然不是!荷也曾经有过亭亭玉立的往日,有过娇艳欲滴的过去。李白说年轻的荷是“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意思说的是“荷花”不仅仅“娇”且“欲语”,而且媚人,竟然致使荡舟采白蘋的姑娘,对荷产生了妒意。荷,曾经娇美胜过女人,如此青春娇气的荷,而今已然桑榆暮影,这是一种怎样的颠覆性的变化啊!但也正因为枯荷的桑榆暮影,正好反衬出曾经的光阴里,荷拥有过娇媚,拥有过丰满和青春。
枯荷不仅美得沧桑,更美得悲壮。
池塘是荷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从小荷才露尖尖角时,到如今的霜落枯荷折,何曾离开过这一舞台?在这一舞台上,荷叶的柄一直不攀不附地站着,把荷不亢不卑的最美站姿站给世人的目光。在九百多年前,路过荷塘的周敦颐,无不为荷而感慨,说荷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而荷的鲜艳之花,在阳光下慎重地开着,将最美丽的颜色给了世人,因此也迎来了王昌龄的至美颂词:芙蓉向脸两边开。
为着这一舞台阵营,荷们坚守了大半辈子,不曾退让半分。
但万物不可永恒,秋来,荷已然青春不再。为了让荷退出这个舞台,便于秋风直接接管荷的地盘,让寒凉统领这个世界。秋风劝说过荷很多次,但是说不动。秋风恼怒了,于是动手动脚,把荷的衣裙撕扯变了颜色,撕扯变了形状。接着,冬来了,寒风仿佛是会飞的狼群,比秋风凶猛多了,干脆不去劝枯荷退出池塘,而是气势汹汹地卷进池塘,对荷的皱巴巴的衣裙一阵猛撕猛咬。于是,有的枯荷残破了一处两处衣裙,有的残缺了胳膊、脖颈,更有甚者还折断了腰杆……
冬风还联合池水,以为只要池水一寒凉,就可以冻僵枯荷们,让枯荷们知难而退,像驱赶蜻蜓一样,让枯荷们的身影儿,转瞬间悄悄隐没而去。
冬风还联合霜雪,以为只要霜雪大驾光临,所有的荷都会销声匿迹……
冬风的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只为赶走枯荷。但是,枯荷们尽管失去了香,失去了色,已经瘦骨嶙峋;尽管衣衫褴褛;尽管手脚不全;尽管有的已经腰杆被折断……但它们依旧决绝地坚守在白而寒的池水中,任风在身体外低低地嘶鸣,任风为枯荷唱一首凄然的挽歌。但是,枯荷们寸土不让,寸步不移,哪怕寒风或者霜雪折断它们所有枯荷的腰杆,只要枯荷中还有半截骨头,就要在池塘中,孤独而悲壮地将那半截骨头举起……毕竟这池塘是荷的万里江山,是荷一生一世的舞台,是荷一生一世的爱恋。
所有的悲壮,到最后都会平静,都会归入无声无息。
枯荷亦然。当枯荷悲壮地举着最后一截骨头的时候,冰已经是“千里冰封”了,雪已经是“万里雪飘”了。有一枚枚晶莹的冰柱儿,挂在枯荷那斜斜立着的骨头上,尽管枯荷已经无力抗争了,但它将一种平静姿势摆了出来,摆给摄影者,摆给寻美的诗人。
就在这种平静之下,更为重要的是,有一种新生的美已经孕育。
看,虽然荷枯萎了,残败了,但是这种枯萎和残败,仅仅只是荷的叶和花、莲蓬,而荷的茎和根并没有死,正深卧在池塘的底部,荷的茎一边以枯荷叶、枯莲蓬柄为天线,时时掌握着泥水之上奔走的气候信息,一边静静地蓄积着来年生长的力量,只待明年春暖花开一到来,便会在枯荷的旁边,钻出一枚嫩嫩的小荷,钻出新年的一枚希望,然后同其他小荷一起,生气勃勃地长出一塘新的繁华。
原来,在沧桑悲壮的枯荷之下,还深蕴着无限的新生,来年里,必将又是风生水起的一塘荷。想想那一塘荷的繁盛景象,想想那一塘沁人心脾的芳香,谁的心不被打动呢?
冬日枯荷,美得沧桑悲壮,也美得希望无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