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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1月18日

○黄标 男人·女人·青骒马(小小说)

福生被尿憋醒时,懒洋洋升起的太阳,已把福生家那两间茅草房斑斑驳驳的黄土墙照得一片辉煌。他一睁眼就看见女人的被窝只剩下一个空筒,安安静静地躺在炕梢。

女人早已起来了,蹲在外屋的灶坑边,痴痴地看着灶间的火苗伴着“噼噼啪啪”的烧柴响声一闪一闪地跳动。一夜间,女人的脸色好像比昨日苍老了许多。

福生昨晚没睡好觉。

福生撒完尿,给青骒马添了点草,青骒马看到草里没有加料,就用嘴把谷草从马槽里拱出来。谷草撒落一地,前蹄一阵乱刨,把马圈里的地面刨了两个浅坑。

福生走到房门口,顺手抄起挂在门前的马鞭,照着马的耳根,“啪啪”就是两鞭,青骒马被打得直往后退,倔强地一阵嘶鸣。

福生爹从屋里走出来,一把抢过马鞭:“王八犊子玩意儿,一大早起来哪来的这股邪劲。”

福生没吭声,看了爹一眼,长叹一声进了屋。

吃过早饭,福生套好马车,把马车赶出大门,突然瞥见在外屋锅台上刷碗的女人,正隔着乌涂涂的毛玻璃,用绵羊一般温存的目光望着他。

这眼光重新唤起了福生心中的希望。

胶轮车辗着路面上化了又冻上的稀泥辙印,一路颠簸着向河套走去。路面上很滑,青骒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每走几步,马后蹄都险些被滑倒,马掌在带冰的路面上,划出一道道白印。

福生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心里开始烦躁起来,“啪——”,“啪——”,在马头的上空,甩起了两声鞭花。青骒马“咴咴”地打起响鼻,撒野似的跑了起来。马车上还放着昨天接新亲时铺上的稻草,车一颠起来,稻草撒落一地。

走到河边,福生才发觉来得太早了。他把马车停下,蹲在河套边,寂寞地卷了一支旱烟。

四月的二道河子正是开河的季节,河面上蒸腾着蒙蒙的雾气,河道变得宽阔,河水变得浑浊。河道上涌动的冰排,像一个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流而下,在河道转弯处,冰块相互撞击着,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福生家的对岸是围子,也是乡政府所在地。二道河子的河道并不很宽,但因没桥,每到早春时节,围子里的人都被憋在山里,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在这个季节停运。

福生抽完一支烟,才看见山路上几个提着大包小裹的人向河套里走来,他抖抖精神,站了起来。

“大哥,拉脚吗?”

福生看着河中心,没回头,只“嗯”了一声。

“一个人多少钱?”

“3块。”

“太贵了,去年不是才两块吗?”

“去年是去年,如今也就是身上的虱子不涨了。你瞧这他妈哪是人干的活,命都得掖在裤腰沿子上,要这俩钱还多啊?”

几个人没再吱声。

福生把马牵到车道口,都上了车。

“驾——”,随着一声鞭响,马的四蹄踏入水中,河水很快漫到马的胸部,马一激灵向后退了几步,大大小小的冰块撞到马的身上,僵在那里不动。随着又一声马鞭的脆响,才慢腾腾地向着河心走去;到了河的深处,马和车都漂浮在河道上,顺着河的流向向对岸漂去。冰凉刺骨的河水漫过车厢板,浸湿了福生的鞋和裤腿,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缩在一起。突然,一坨大浮冰撞在胶轮车的铁轱辘上,马车猛地一震,引来车上几个女人的一阵尖叫:一个坐在车帮上的女人,一把搂住了坐在车老板位置上的福生,福生猛然间感到心里一热。女人的无意举动给他带来了温情,快要融化了,心里又涌起了类似于昨晚的那种冲动……但他身子歪了一下,马上又正了回来。

昨晚,福生把两个人的被靠到了一起,那印着花鸟的红麻线被面,早令福生心旌摇荡。他熄了灯,拉上幔子。新婚之夜,他憋了三十几年的蛮劲在体内隐隐发作,先把衣服脱光,看见女人躺下时,便用蒲扇般的大手,把女人的胳膊扯向自己的被窝,女人身子一抖没有顺从。他听到爹还在“吧嗒吧嗒”地抽烟,就没敢再动。

他耐着性子,等到北炕上爹的呼噜声响起来时,差不多快半夜了,他又向女人的被窝靠了靠,女人把身子向炕梢挪了挪。北炕的呼噜声停了一下,响起了翻身声,福生又没敢动。已是下半夜,福生实在有些等不及了,一把抱住了女人,女人奋力地挣脱着坐了起来。福生借着隐隐约约的月光,才看清女人并没脱去外衣,女人把被挪到了炕梢坐着,福生就没再敢动了。

骚货玩意儿,还装啥屁?早晚还不是我的,听我使唤。他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快天亮时才眯着。

福生把这一车人送过岸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又拉了个来回。

河道上的雾气渐渐地消散。河道上漂浮的冰块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晶亮亮的光芒。青骒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河心走去。福生觉得头沉沉的,鼻子好像不透气;他憋得难受,冲着太阳看了一会儿,猛然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才觉得浑身有一种麻酥酥的轻松:他看了看荒沟山坡上自家的那两间破草房,正冒着袅袅的炊烟。

福生想着,晚上,女人挨着他的身子,用纤细而温柔的手指一张张地数着拉脚过河挣来的钱:“一、二、三、四……”于是,屋子里渐渐地有了些暖意,这暖意铺开了女人脸上的红润,把福生的心渐渐地融化开来:他和女人的脸都红艳如花,女人坐在灯下,羞得不敢抬头。女人说:“睡吧。”声音轻柔如云。福生赶忙熄了灯,月光泻在女人丰满光滑的身子上,女人像发好的面团一般又软又柔地听任福生摆弄着……

福生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怕女人晚上再把自己撇一边。

女人是没有把自己看上眼?还是真的就因为那台彩电?福生想着,女人毕竟已是别人嚼过的馍,也不知嚼了多久,或许对男女之事厌烦了吧?想到这儿,他心里堵得慌,自己毕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找上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娘们也还不算窝囊。等自己挣足了钱,领着女人到城里把肚里的野种打掉,盖上两间新房,把自己和女人都好好倒饬倒饬,添置点新衣裳;然后再天天晚上尽力侍弄属于自己的园子,让女人早点怀上个崽,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青骒马张大鼻孔喘着粗气,吃力地在河面上漂着。福生看着马直心疼,这匹马刚下过驹子不久,如果不是因为女人,他说死也不能让马泡在这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福生在结婚前答应女人,要在结婚时给她买一台彩电。女人被城里的一个男人骗走,玩腻甩了,怀个野种回到家里。这种事在乡下一传开,女人身价连个寡妇都不如。福生他爹托人求亲,女人有些犹豫,但她的家人却马上同意了。急三火四订下日子,拾掇完新房,置办好彩礼,买彩电的钱就没了着落。结婚那天,福生硬着头皮到围子里接新亲,女人听说彩电没有买成,死活不想上车。

福生爹的祖籍在关内,早年闹饥荒时跑到了东北。刚到东北时,福生爹妈都在生产队干活,日子虽说紧巴,却也能熬过饥荒,最起码能吃饱。后来,福生妈得了一种怪病,咋医都没医好,撇下爷俩自个儿走了。

福生家住在荒沟,离围子远,近处没有一个亲戚。福生没念过几天书,人又长得黑黢黢的,只要说亲的媒婆一提到他,姑娘的头便摇得像拨浪鼓,嫌福生眼神呆、嘴笨、面子矮,怕他撑不起门户。另外,也都不愿嫁到那没有几户人家的大山沟里,不仅觉得寒碜,而且也憋得慌。

福生和女人订婚时,女人想和福生在围子里找个房子。福生不反对,他爹却死活不依,说什么去给人家当倒插门的女婿,那是给祖宗丢脸;说只要福生这么做,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福生和女人被逼得没法,只好依了爹,但女人提出在结婚时必须得买台彩电,二十一吋的就行,免得在山沟里受憋。接新亲那天,要不是女人的亲娘舅帮衬着说了几句话,女人是根本不可能跟着福生到荒沟的。

马车上了岸,福生的两条腿冻得像要被锯了一般地疼。他找了一些干树枝,拢起了一堆火,那火苗在春风的吹拂下,一纵一纵地欢跳着,让福生的心也跟着暖和起来。

第八趟时,福生在岸上休息的时间最长。他心疼牲口,怕牲口被水激着得病,便从河套边薅了一大把干草在马的身上擦拭了一会儿,又把自己的破夹皮袄脱下来披在马的身上,青骒马用一种温煦的眼光望着他。马腿被冰块撞出了几条口子,流着殷红的血,伤口像划在福生的心上。

这匹青骒马干活不藏奸,极通人性。有一次福生爹到三道沟打柴,大雪封山,坡陡路滑,空车去时还好些,回来时拉了满满一车柴火,不管怎么拉闸,马车还是放了坡。就在福生爹要被车撞上的一刹那,青骒马用后腿死死地撑住地面,硬是用嘴把福生爹叼起来甩到一边,捡了一条命。

福生看马渐渐地歇了过来,站起身,朝马屁股轻轻拍了几下,马立刻精神起来,扬起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这声嘶鸣越过宁静的河套,传到围子,传到山谷,在远方久久回荡。

青骒马的四蹄刚踏进水里,福生便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声:“福——生——”“福——生——”。他赶紧把闸搂住,看见了自己的女人正向河套边走来。

正午的阳光下,大地蒸腾着热乎乎的潮气,远方山上的林子、村庄影影绰绰,颤颤巍巍地像海市蜃楼。女人步子显得很轻快,那胸前突起的部分一颤一颤的,勾起了福生许多遐想。

女人站在河套边的卵石滩上,看见福生扬起长鞭,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

马的四蹄在浅水处溅起无数的小水花,向着河中心涌起一层层小小的波浪。福生站在车老板的位置上,身子随着车身左右摇晃着。车上坐着的人屏住呼吸,紧紧地抓住车厢板。车好不容易上了岸,福生看着青骒马眼中流露出的疲惫之色,把车闸搂好,让马好好歇歇乏。

福生的嘴唇冻得黢青,身子缩成了一团。他急忙走到快要熄灭的火堆边,脱掉湿乎乎的鞋和袜子,把被冷水泡得白里泛红的脚放在冒着白烟的火堆上。裤角上的水“滴滴答答”掉在火堆上,“哧哧”地溅起了一簇簇柴灰。

女人站在对岸,一动不动地望着福生,让福生心头豁然亮堂起来。

他把袜子上的水拧了又拧,穿上鞋子,一挥马鞭,一声清亮亮的脆响,便又在二道路河子上空回荡了。

这一次,马的步伐显得比上一次利索多了,福生摸了摸兜里的钱,厚厚的一沓还规规矩矩地待在那儿。不干了,不干了,加上家里的钱,买彩电足够了,他一边望着在河套边跟着马车走的女人,一边心底细细盘算着。

眼瞅着车就要上岸了,可愈到河岸河床愈低,这是去年涨水时冲出的一道深沟。马的头部露出水面,一挺一挺地奋力漂游。

忽然间,马车猛地一震,一块巨大的浮冰撞在了车辕和马的身上,马车一下被推出了三四米远。福生使劲地用马鞭抽打马背,使出全身力气去扯缰绳,想让马车掉转车头……

“福生——”

“福生——快跳车——”

女人在岸上拼命地奔跑着。

马和车被浮冰压得一点点往下沉,福生站马车上,用力推着浮冰,可那块浮冰却依然慢悠悠地压着马车向下漂动。一会儿工夫,福生身上便麻木了,像被许多绳索捆绑住似的,无论怎样也动弹不得。在他快要凝结的目光里,是自己女人在河岸疯狂叫喊的影子。

车子沉到河半腰时,又翻来了两个浮冰,把福生死死地压在了水底,冲向了下游……

岸上的女人在奔跑中,被一个大的卵石绊倒,身下流出了一大摊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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