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灵芝
一
此心安处是吾家。
父亲却无法心安,因为没有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那是1975年的腊月,他要迎娶一个叫向园花的姑娘,她是我的母亲。
他连续三个晚上在大伯家的坪场上徘徊。大伯家有一间老旧的木偏房空着,他想借来做窝,又开不了口,只有借钱借米的,哪有借房的?料峭的寒风吹来,他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深吸了一口气,忐忑着推开了大伯家的门,亦推开了借房子住的岁月。
第二年,双胞胎哥哥出生了。第五年,母亲生下了我。一家五口挤在只有二十平方米的木偏房里。两个哥哥就像无法停止转动的陀螺,在狭小的房间地游走,女儿似乎没有了落脚之地,只能安放在一个木桶里,任她哭得撕心裂肺。
起屋,那是不敢想的。莫让孩子挨饿成了父母亲最大的企求。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一天挣十分工,只分得到一斤谷子。母亲丢下嗷嗷待哺的我,去生产队上工,只能挣得八分工,还分不到一斤谷子。一年下来,父母辛苦极了,依然挣不到六百斤粮食。红薯,包谷,南瓜,喂养了我的童年。
二
改革的春风在1981年吹进了小山村。
那个春夜,父亲从村里开完会回来,兴奋地告诉母亲:“分田到户了,我们五口人分得4亩田,1亩2分地。镇里还派来工作组,鼓励大家要大力干生产。”
苦干了一两年,就算田再好,一亩田打个千把斤就上天了,一口人还划不上一亩,除了吃上了饱饭,家里攒不下余钱。
起初,村子里的人除了分田种粮食外,不敢把农产品拿到场上去卖。母亲偷偷地跟父亲说:“能不能卖两个鸡,孩子上学还没得学费钱。”父亲摇摇头:“跟老师先赊吧。”到开学的时候,我总是最后一个哭着去报名。哪里一下子凑得齐三兄妹读书的学费呢?后来,父亲开始做起了小本生意。
更大的变化到来了。峒河两岸夏无酷暑,冬少严寒,光照充足,是椪柑生长的乐园。镇里因地制宜,大力引导群众种椪柑。父母亲承包了二十亩土地,精心地侍弄土地和椪柑,期待着地生金,果生钱。
土地给予的回报是丰厚的。父亲靠着椪柑收入立起了三间木屋架子。还没等到装上壁板,县上的干部看中了父亲的聪明能干,要他去修甘溪桥电站。父亲拉起一支建筑队,轰轰烈烈地出门挣钱去了。
修完甘溪桥电站和洞底电站,父亲带着建筑队回来推倒了木架子,盖了两层楼的大砖房。这在当时的村里引起了震动,因为还没有一户人盖得起砖房子,其他的人家一般都是盖三间木屋,可父亲一口气就盖了三间两层的砖房子。
搬家那天,母亲专门让人将木偏房门口那块磨刀岩,搬到大砖房的坪场上。我知道,母亲苦尽甘来,这块普通的磨刀岩,是岁月的见证。那年,我读小学三年级,老师在解释“高楼大厦”的时候这样说:“灵芝家盖的就是高楼大厦。”
三
新房建起来后,父亲舍弃了去白沙承包工程发财的好差事,当上了一年只有几千块钱的村主任,带领全村人奔向好日子。
村子里建起了新学校,修整了通组公路,一栋一栋的砖房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寨子里隔三差五的就有娶媳妇儿的,嫁女儿的,村里的热乎劲一天比一天高。两个哥哥也很顺利地娶上了贤惠的媳妇儿。
转眼间,父母亲就老了。跟着哥哥和我进了县城,开始了城里人的生活。也许是挂念亲人或者叶落归根的缘故,父亲始终想把爷爷的木房子推倒重建。这是2000年以后的事了。
父亲又回到老家。和大叔二叔一合计,推倒了木房子,按照四层的设计重新筑起地基。父亲似乎浑身都是劲儿,帮着建筑队和泥、挑砖。不到一年,原来的木房子,就变成了三间三层的楼房。每层都有厨房、厕所,顶层留给爷爷养鸽子,前坪栽花花朵朵,后院栽上了脐橙椪柑,俨然一派乡间别墅的样子。
每到桃李争艳的春天,父亲精心构筑的家园盛开着灿烂的花朵。秋天到来的时候,金桂和银桂散发出来的香气,勾得奶奶天天在树下转悠,一张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桂花。
不仅仅是我家,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美丽乡村,世外桃源。大家进行椪柑品改,让果子好看又好卖;把村道石桥、青瓦白墙打扮得齐整,干净;房前屋后种上各种花草,一年四季都有花朵开放;办起了油菜花节,把俊秀的山川之美,灿烂的油菜花之美,静逸的乡村之美传递到大江南北……
“一玉口中国,一瓦顶成家,都说国很大,其实一个家。一心装满国,一手撑起家。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诚如歌曲《国家》所唱,祖国是由千万个家庭组成的。而远在湘西峒河边小村庄的我家房子的变迁,不正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一个家庭,一个地区,一个时代变化的高清投影吗?
我期待,我家和千万个家庭继续沐浴着祖国繁荣富强的荣光,奔向更美好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