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张明华
从吉首往花垣去,公路傍着峒河走,到了一个名叫矮寨的地方,一堵山突兀横亘,悠悠峒河也就随着山势,来了个九十度的大拐弯。河道两岸是高耸的山脉,近岸处是郁郁的竹林或杂木,与天相接处,则是刀削斧劈的岩壁。峒河则在这两山夹峙间忸怩。峡谷里,间或有些缓坡和微小的冲积平原,这便是山民们赖以生存的宝地。自矮寨,一条水泥大道如一根绳索,在209国道上打了一个结,再沿着峒河北岸,把若干个寨子串联了起来。中间有个地方叫两河口,峒河正源之一的小龙洞溪,优雅地划了条大弧线,把峒河北岸的山脉一分为二。以此为界,东边属吉首,西边属花垣。我驻点扶贫的村子,就在这两县交壤的地方。
村子叫聚福,乡村行政区划调整时,由高岩和兴中两村合并而成。
高岩,顾名思义,就是高高的岩壁。这岩壁,三面陡峭,犹一雄关扼守在这峒河险隘之上。让人不可思议得是,这岩壁的顶部,却平整如砥,百十户人家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繁衍生息。这个寨落,现在叫高岩,其苗语名叫佳喀,翻译成汉语,就是杨家寨。寨子靠山的石缝里,有泉涌出,自然形成的溪沟在寨子中间汇集,杨家先祖就因地制宜,营造了一个半圆的池塘,如今,这个池塘还叫杨家池塘。这股泉水,也有歌谣咏唱,“高岩的凉水、卫城的大米、麻栗场的婆娘、小兴寨的箩筐”,花垣周边的这些特产,高岩的凉水还名列第一。繁衍昌盛的杨家后代的木屋,就围着这个池塘一圈一圈地建造,无数的石板巷道纵横交错,或明或暗地把所有屋舍沟通。这寨子颇有一点八卦的味道,初来乍到,若是冒昧瞎窜,一时半会还真难以走出。这里的房子,多为百年以上的老宅,木柱、木壁、黑瓦,看上去就有一种庄严感。几乎家家户户,无论院落的大小,院墙都是用山上的麻石砌成,高高矮矮,逶逶迤迤,把房屋之间的巷道连成了石头长城。一些门户的院口,还在石墙间镶嵌一座门楼,虽是几根木柱、几方横梁、几片小瓦,却也有几分雅致的模样。寨子深处,还可以看到精致的屋基和高大的封火墙,那些作屋基的麻石,全然没有其他院墙的粗糙,一律是用錾子精錾的,方方正正,大小如一。封火墙虽是残壁,但森严的气势依旧逼人。这些曾经的大户人家,早在社会的变革中灰飞烟灭,后来的人们,只能从这些残垣断壁中去想象故事。
虽然高岩的历史悠久,但在近代,它的地位,却被后起的兴中所取代。如果说,高岩是峒河上游的雄关,那么兴中,则是这雄关之内的第一绿洲。
公路绕过高岩石壁,逼仄的峡谷豁然开朗,一个在峒河上游难见的小平原平铺在眼前。峒河水柔柔顺顺,一排排房屋在绿树翠竹间躲躲闪闪。这个靠山面水的寨子,就是兴中。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粮仓。大明洪武元年(1368年),政府在今花垣的吉卫设置崇山千户所,这是中央政府在花垣设置的首个军政机构。在那个年代,水运是最快捷的交通,离崇山卫最近的水道就是峒河,走几十里山路翻山就是。所以,崇山卫所所需要的一切,就只能由沅水而武水,由武水而峒河。峒河上游能行小舟的水道,只能到兴中,那些官员和军士所需要的用品,就在兴中起岸,然后靠人力翻山越岭搬运到吉卫去。这样,在兴中河岸的平地上,就有了几排库房,粮仓,也就成了兴中的最初名号。相对高岩的古老,粮仓实在是太年轻了,而那些世代耕种的原住民,对刚到来的船工、纤夫、力工也是嗤之以鼻,就赐给粮仓一个土蛮寨的诨名。
但毕竟峒河的运力有限,加上卫所治地吉卫高悬边地,也就三十年吧,崇山千户所不得不迁往乾城。粮仓,包括高岩,一下子就沉寂了几百年。这一期间,地方上的有识之士,不断地上书朝廷,要求在吉卫恢复军政设置,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中央政府对边地的有效管控。大明亡了,大清一统,在雍正(1723年)手上,借助改土归流的势头,设置永绥(今花垣)直隶厅,因为崇山卫的渊源,治所也选择在吉卫。这样,峒河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那些毁灭了的库房又建立了,兴中和高岩,又闹热了起来。
这样的闹热也只维持六七十年。乾嘉年间,花垣雅酉黄瓜寨的石三保振臂一呼,吴八月、石柳邓等赢粮景从,直到大清的两位重臣福康安、和琳在湘西被活活累死,才把起义弹压下去。在乾嘉战事中,孤立边地的吉卫厅城屡被破袭。战事平息后的嘉庆七年(1803年),永绥协迁往茶峒,永绥厅迁往花垣。吉卫,成了一座弃城,兴中和高岩,也就再次沉寂。
咸丰六年(1856年),太平天国内讧,北王杀东王,天王杀北王。咸丰七年,虽被任用但深受猜忌的冀王石达开负气出走。流窜的冀王带领残勇,曾浮沅江、渡武水、溯峒河,借高岩、兴中通往吉卫的官道而入黔川。传说,石达开的大军曾在兴中扎营,兴中的后山就叫冀王坡。又传,石达开行进在吉占坡时,路上有石壁挡道,便抽出宝剑劈石为二。至今,在吉占坡的山腰上,冀王劈石的遗迹还在,那规整划一的石缝,还真像是用刀斧劈成的。
新中国成立后,高岩、兴中属花垣补抽乡管辖,但这两个村以及这两个村以上的大龙、牛角、桃子仍离乡政府遥远,于是,花垣就把峒河两岸的这五个村从补抽剥离出来,成立了一个大龙洞乡。这样,兴中就成了乡政府的驻地,有了学校,有了医院,有了一大群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公职人员,沉寂百年的古寨,又闹热了起来。也许,繁华无常正是兴中的宿命,在两年前的行政区划大调整中,大龙洞乡被撤销,峒河两岸的这五个村又回到了补抽的怀抱。许是为了便于管理吧,花垣就把这两个相邻的村合并了,并赐予他一个聚福的新名。这新名字确实不咋地,不仅脱离了高岩、兴中久远的历史,而且颇为俗气。
夹峙在两条山脉之间的兴中和高岩,土地资源是极其有限的。河两岸的稻田,本来就没有几丘,还经常受到洪水的肆虐。那些如壁挂一样悬挂在山间的旱土,出产也极为贫瘠。精准扶贫的战役打响后,州委组织部、州农科院、县委党史研究室、县民爆公司先后驻点帮扶,村里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
如果不说经济,聚福村还真是个山水福地。这里的山很有型。从腊尔山台地逶迤而来的山脉,被峒河生生撕裂出一个大峡谷,河床至山顶的高差,大多在三四百米。岩坎之下,森林茂密,山竹滴翠,配上小坝子上的村庄,俨然有些桂林的味道。峒河也很乖巧,虽有激流,却无险滩,七绕八拐地依山傍寨。峒河的正源在雅酉的黄瓜寨,就是乾嘉年间石三保起事的那个地方,那里的山水至今还是原生态的。清冽的泉水一路走来,途中又接纳了许多溪流,但都是石缝里涌出的清泉。这水流到聚福地段时,已经浩浩荡荡有了河的模样,水却仍如碧玉般温润透亮。这河里,盛产一种叫桃花虫的特产,大约是一种有翅类昆虫的幼虫吧。每年初冬到来年桃花开这段时间,农闲的村民就到浅水滩里翻动卵石去淘。回家后,他们把淘来的昆虫或晒干或焙干,然后用植物油翻炒,佐以姜蒜辣椒,就成了一道美味无比的下酒菜。以前,桃花虫是按碗或堆来卖的,多少钱一小碗或多少钱一小堆,基本上属于少人问津的大路货。现在,这东西可金贵了,刚出水的鲜货一斤就要百十元钱,还供不应求哩。聚福村河段还盛产桃花鱼,这种只产于无污染河流的冷水鱼,个头不大,斑斓多彩,肉质细嫩,一年四季都吸引着野钓爱好者前来一显身手。
在驻村工作队的启发下,聚福人开始做这一条河的大文章。2018年,村里成立了乡村旅游合作社,请来挖机疏浚河道,自筹资金购买了几十只橡皮船。初秋,在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峒河漂流开张了。短短一个月,近万人争先恐后地赶来体验,聚福漂流,竟成了湘西乡村旅游一张响亮的名片。来的人多了,一些屋舍宽敞的人家就办起了农家乐,原生态的食材,原生态的烹饪,原生态的环境,让众多体验者乐不思归。
老村寨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活力,高岩曾经的古老、粮仓曾经的繁华,已经沉淀成为记忆,而现在的一切,必将刻录在聚福人的脑海中,成为聚福后代子孙可以炫耀的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