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茂军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
读完永顺诗人彭继文的诗集《驮起故乡前行》，感受最深的是，这是发自内心的直接抒情，这是最为动人的诗歌书写，这是他献给故乡最为真诚的吟唱。
彭继文的故乡在永顺一个叫茶溪的地方。他在《那个叫茶溪的地方》中写道：
在湘西北的深处
那个叫茶溪的地方，是我的家乡
除了在茶溪土生土长的
像我这样活着的和曾经活着的
知道茶溪以外，没有更多人
知道或熟悉那个地方
我是记死那个地方了
只要哪个稍微提起
我的神经会立即作出反应
就像有人不小心弄痛了我
茶溪那地方，现在一直没多大变化
只是很多人像我一样进城了
不知他们离乡背井时
是否也一样常常想念茶溪
我想得多了，心里就有点慌
那是父亲每天煮饭时烟子熏的
我想得久了，心里就有点痛
那是母亲唤我小名时无意中碰着的
茶溪是我心头的一块肉
始终割舍不掉
茶溪是我身上永不褪色的胎记
时间长了，颜色越来越深
作者将故乡比喻成心头的一块肉和永不褪色的胎记，形象生动，用情至深，可以想见。除此之外，彭继文以故乡为题的诗歌还有——《故乡的初雪》《故乡的绿》《故乡的那些地方》《故乡收藏的一幅画》《我的村庄》《太阳能与村庄》《回乡遐想》《驮起故乡前行》等等。除此之外，他的诗歌较多地关注与描写故乡的人事、风物，在他的笔下，有故乡劳作不休的父母、亲人，有友情难忘的同学，有唠叨的三舅、孤独的三叔，还有如牛如树蔸一样的村支书。
对故乡往事的回忆和美丽景色的书写，构成了彭继文诗歌创作的主要画面——绵延沉默的大山，弯弯的乡村山道，肥壮的水牛，满院的鸡鸭，满仓的谷物，金黄的山菊花，火红的杜鹃花，喊山号子的苍凉，小河捞虾的乐趣，还有灌浆生长发出坚硬声音的百合等。
与一般诗人不同的是，彭继文并不停留于表面的客观书写与吟诵，而是在书写的同时，强烈地表达自己的主观思考与追问。在这些诗篇之后，站着的诗人正拿着一支乡愁的笔，在内心的惆怅与纠结中，浓重的乡愁弥漫开来，化成诗歌中的一种成色与底色，增强了诗歌的硬度与强度，而不再是轻飘虚浮的故乡赞歌。在这里，彭继文超越了一般诗歌创作对故乡的浅唱低吟，而是有着自觉的批判眼光和理性精神，对当下乡村生存命运有着独立可贵的思考。这种思考化作情思，不时地奔涌于笔端。如《我的村庄》：
还是我的那个村庄吗
一个爱玩的伙伴都没有
一条通往山里的大路也没有
村庄老老实实的很安静
我按照记忆的路径行走
却找不出熟悉的景象
我问过村庄周围的树木
它们是一群不通人性的家伙
我问过漫山遍野的花草
它们故作深沉死不肯开口
另一首《太阳能与村庄》更具有理性的批判精神，大胆对当下村庄现状进行审问：
四周很快黑下来
幸好有几盏太阳能灯
及时地亮了
这样，村庄才不会
在傍晚时死去
村庄即便没有死
也显得有气无力
没有人走动
没有人说话
太阳能灯的能量
随时可能耗尽
太阳能灯能亮多久？
一旦灯灭了
村庄的命运是否定局？
读到这些诗句，不由得令人感叹、沉思。在《得了遗忘症》中，“年岁已久的故乡/活灵活现的故乡/不用任何提示就能想起的故乡/在群山怀里一言不发/一下子得了遗忘症/从此遗忘山水/遗忘房舍和田野/遗忘春夏秋冬/遗忘一切可以遗忘的。”在《皱纹》中，他写道：“在故乡的脸面上/布满了皱纹/那是无数的山岭/纵横躺卧……”对于故乡，某种痛彻心扉的情感与记忆，在这些文字里如油画般凸显。
在彭继文一系列故乡的吟唱中，《驮起故乡前行》无疑是一篇代表作和优秀作品。和其他较短的篇什相比，这一首诗篇幅较长，共五段，34行。这是一首献给故乡的赞歌，也是一首唱给故乡的挽歌。作者对故乡爱怨交织的复杂情感，在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作者眼中，故乡高居在他的头颅：
像爱唠叨的老人
像安静的儿时伙伴
也像一道闪电一缕轻烟
我越来越捉摸不透
故乡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是作者说，他只要出远门，就将故乡驮在肩上：“时间久了/就变成了我的皮肉/深深地嵌入肩胛/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扔不下那份重量。”
在作者心目中，故乡不仅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更是一方安放自己灵魂的精神家园。如此熟悉的故乡，如今竟然感到陌生和疏离，故乡已经隐身在一个不易看见的地方。这如何叫人不思量，内心压上了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隐痛。作者特别选择该作品作为诗集的名字，这是恰到好处的。
诗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同样是诗人，面对大千世界众多的问题时，真正的诗人是不会回避的。诗人不是不能写现实问题，而是如何写、如何观照的问题。正如永顺另外一位诗人刘年所言：“诗歌是人间的药，一剂治疗社会病痛的药，诗歌可以写出自己的痛和苦，也可以帮助读者解脱某些痛和苦。”在这一点上，彭继文与刘年一样，有着关注社会的内在忧思自觉意识，这自然也使得他们的诗歌有着亲吻大地的温度，有着山河袈裟一样的悲悯情怀。对于作者而言，它昭示着作者的精神境界与追求；对读者而言，它具有思想的光芒，警醒着读者在自我与社会的互动观照中保持清醒的认知。
在彭继文的诗歌中，表达乡愁的篇什还有不少。他能够有意识地写出与其他诗人的差异。如《乡愁》《陪着我的三舅回忆》《我和张老二吃李子》等。看标题，就知道他不玩高深，不弄玄虚，有时候还有一些对于生命感悟的达观与幽默的自嘲。因此读来轻松自在，有时候又忍俊不禁。如《乡愁》中，他写道：“乡愁啊/是眼前实实在在的景色/明明相隔不远/却无法触手可及。”在《秋天，行走于故乡的边沿》中写道：“季节没有问题/不冷不热/秋天的故乡/对所有的事物一视同仁/我行走一趟/不是要获取什么/目的在于迅速唤起/彼此的回忆。”
彭继文的诗歌创作中，还有不少篇什是围绕春夏秋冬主题而作的，其中尤以秋天的吟唱较为多见。他写了秋风、秋阳、秋雨、秋声、秋叶、秋蝉、秋色等等。古往今来，悲秋感怀一直是古典诗歌创作的常见主题，古人在感叹时序更替、时光流逝的同时，睹物思情，感叹人生苦短，日月如梭，下笔之时，“景语皆为情语”也。在彭继文这里，却是别开生面的带有寓言化的写作，景语变成了寓言，如《秋蝉》：“不停地鸣唱/自己的那本经/念了一整夏/重复一个声调/讲述一种道理/也不管别人/听得进听不进。”诗中的反省与批判意识自然真实流露，令人莞尔。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永顺古属溪州之地，八百年的土司治所，繁育出诗歌的艺术之花，涌现出一批优秀的诗歌作者。从晚清以来，就有彭勇行、彭施铎等彭氏诗文创作群体，现当代以来，有汪承栋、石太瑞、彭秀模、彭秀枢等老一辈诗人，有刘年、仲彦、向远等一批诗歌创作后起之秀。彭继文的出现，使得溪州诗歌群体中又增加了一位新的面孔，增加了一员不可小觑的骁将。我期待彭继文在未来的岁月中，写出更多更有特色的作品。
（作者系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湘西州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