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灵芝

一

他说，那晚，天上好一轮圆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如镀了银，划船的还不尽兴，还得在月色里玩个上半夜。他还说，这光景让他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派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的事情。

他写的是浦市的一轮千年月。

他就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从文先生。

他去时是五月十五，浦市人过大端阳节。河中人拖出箱子岩洞窑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舟，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赛龙舟。看船的人把“铺地锦”从高岩上抛下，爆裂的鞭炮在半空中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一切充满了奇异光彩。

我来时，则是中秋月圆。一轮清清朗朗的明月，以纯粹清绝的风姿摇挂在沧桑斑驳的马头墙上。皓皓一白，俯视着浦市古镇，俯视着静水深流的沅水，俯视着品茶赏月的浦市人。

浦市，在月色下，一派祥和宁静，天地人和，祥和宁静。

二

一轮千年如斯的月，是浦市的一枚印章，质地温润，意蕴深远，在时光里散发着动人的光泽。

它照见过屈原行吟泽畔，见证过他的郁忧情怀，挚诚心意。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高冠广袖，身佩长剑，乘着舲船，行走在回水凝滞的沅水上，行走在巫风傩韵的土地上，在一个如水的夜晚，来到这儿。这里的人们展诗而会舞，应律而合排。那夜的月亮，一定也如今晚这般吧，圆润亮丽、剔透晶莹。一波波的银光之色，流泻在浦市那神秘的灰坑上，流泻在人们脸上浓墨重彩的傩面具上。那神秘的祭歌呀，是开启文学瑰宝的钥匙，九歌一出，卓绝一世。

那月，如果用歌声去祭拜，一定会撩拨起一地的烂漫，发出隽永的不绝回响。

人们称灰坑为下湾遗址。七千年过去了，仍一如当年，在沅水边，燔柴事天，萧焫供祭。在那样一个月夜，屈原见过，他欣喜过，他思索过，然后，行吟而去，走入千里月色。那陶，那傩，那贝，那玉，静静地委身大地，走入商周遗韵、秦汉范式、唐宋风骨、明清形态。

这些，汤汤沅水见证过，魏巍代朝山见证过，苍穹中那一轮皓皓之月见证过。

三

以后，沅江成了通达西南的优良河道。

浦市成了商家辐辘，烟火万家的繁华之地。

浦市的那轮千年月啊，则成了“小南京”、“三楚雄关”的徽标。他映照着那位从山西太原府大树村迁徙而来的年轻的吉家先人，向西，向西，再向西，走到这座河岸边夹杂着鱼腥和青草味的集镇，走进这座一头乘连绵的波涛远接洞庭长江，一头借高山坪古驿道通达内陆的中转集镇。月光的清辉里，食客们还在浦市河边的酒楼推杯换盏的时候，他已悄无声息地以鞭炮和木材完成了众人梦寐以求的资本积累，留下了一串神秘的商业密码，开启了一条通向财富的道路。

浦市的这轮千年月，曾挂在吉家大院暗灰色的墙角上，用它如水清澈的光亮映照过吉家先人忙碌的身影，映照过他在风起云涌的商业生涯中的攻与防，喜和忧，映照过他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叱咤风云的顶级富豪的岁月。

这轮千年月，也曾照过瞿、唐、康、杨四大富商的荣与枯，十二大商家的兴与衰。他们，一个包袱一雨伞，来到浦市，开店纳客，穿街走巷。寂寥的月光慰藉了一个个有梦想的灵魂，伴随着他们开疆拓土，走向浦市的繁华。

这些，沅水见到过，浦市的那一轮千年月也见到过。

四

一轮千年月，映照过浦市的神秘，映照过浦市的繁华，也曾映照过石达开的“深怜百姓家何托，转战频年乱未勘。”映照过苗民石格的孤身助翼王的勇敢。那头戴花帕的浦市男儿何尝不是翼王心里的一轮圆月，映照着他前行的路。

这轮千年月，更映照着贺龙元帅的伟岸身影。他下乡剿匪，巡逻布防；收容孤儿，施粥赈灾；兴办女校，栽树挖井。

更映照过陆军监狱那双双仰望苍穹刚毅而沉稳的眼睛。身陷囹圄的忠义之士拖着冰冷的铁链镣铐回望家园。仰望那一轮千年月，落笔在壁：“奔走征程十数寒，精忠报国存心丹。秦中一别风雨亭，谁料今年仰壁看。”

当抗日烽火骤起，大批难民、机关企业内迁浦市时，浦市民众将家族祠堂、自家庭院让出，供其避难生息。那时的浦市民众，救治伤员，与国人共度时艰。

一个民族的深明大义，一个民族的英勇不屈，这轮浦市千年月一定看见过，映照过。

五

一切，如沅水般消退，隐入历史深处。

然而，浦市在这儿，不骄不躁。它恍如一位清远俊逸的高士，处红尘而不世故，在时光中独自澹然。它的沉默，不是衰败，而是一种深邃的坚韧，静静地守护着七千年的古老文明。

那一轮挂在天上的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无悔地映照着沅水，映照着古城，映照着依然沉静从容的人们。

月光下，长巷仿佛没有尽头，古街一派恬然的市井烟火，茶馆的木质桌椅古意盎然。

人们听戏，喝茶,下棋，打牌，静坐，闲扯。

今夜的浦市啊，如水洗一般空明洁净。穿行在碧荷万朵的荷园里，我愿是那一朵盛开的荷花，安静地遥看人们焚香拜月，饮酒拜月，听一曲辰河高腔，得一份与世无争的雅逸，过一种朴素和谐的人生。

悠远的星空， 那轮被水墨浸染的浦市月，沐浴着古人，又照耀着来者。守候着文明，又期待着新生。它将以一个民族真淳天然的风采，在芸芸众生的心里留下清丽明静的光亮。

（本版图片均由 石 健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