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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2月22日

○张明华 守望岁月

春雷又响了,轰隆隆轰隆隆,如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的火车。老公公清楚记得,娃儿们出门的第三天,春雷就响了。持续响起的春雷,把沉睡的大地唤醒,似乎没有经历多少时日,山野就绿了,山花就开了,干瘦的溪水又臃肿了起来,门前屋后的那些田坝,又变成了一面面明晃晃的镜子。

桐籽树花开的那个上午,老公公把犁搬进了堂屋。这犁原本尖锐的犁口,已经被泥土磨圆,握犁的把手,可以看到清晰的木纹。这犁已有好些年月不用了,原本光亮的犁面已经锈迹斑驳,连接处的榫头已脱落,使得整个犁驾松松垮垮,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散架。老公公把榫头尖上,就用柴刀背去刮犁面上的铁锈。嘎嘎嘎,特别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把老婆婆招引了来。她走到老公公身边,扶住了犁。此时,阳光从屋顶的明瓦落下,如舞台的聚光灯,把这一幕场景聚焦定格。

娃儿在家时,也犁田耕地,用铁牛。那喝油的家伙,被娃儿推着,突突突突几下子,就把田土犁完了。功效虽然是牛耕的好多倍,但老公公依然挑剔,要么说草锄的不够尽,要么说犁的不够深。娃儿出门时,就叮嘱他们不要再种阳春,说他半个月的工钱,就可以供全家吃一年。老公公不明白,他不种田了,照样天天吃大米,村里大多数人家也不种田了,也照样天天吃大米,这大米,是从哪里来的呢?

老公公戴着斗笠,光脚拢进解放鞋,把裤脚挽得高高的,出门了。老婆婆戴着斗笠,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把镰刀,出门了。他们走出满是青苔的院子,走过满是青苔的村巷,走向满眼翠绿的田野。在自家那块大田边,他们停下。老公公脱掉解放鞋,下田捧起稀泥糊田坎。田坎厚厚实实的,留住一田水汪汪洋洋。老婆婆弯下腰,从背篓里取出镰刀,去割田坎上的草。正是早春,草色遥看近却无,哪里有什么草割,老婆婆就斜靠在一棵椿树上,看老公公的腰板左左右右、起起伏伏。看得久了,老婆婆就有些迷糊,仿佛老公公就是几十年前那个浑身蛮力正在犁田的小伙,而自己哩,正是那穿着花花布衣背着背篓从田坎上走过的姑娘。

时间过得真快,芒种过后,那些插秧的水田,稻禾已经封田,那些没有插秧的水田,同样芳草满园。放眼望去,田野里绿的耀眼。眼看着端午就要到了,老婆婆张罗着要包粽粑。老公公说,儿女都不在家,孙崽崽也不在家,就两老,懒得麻烦。老婆婆讲,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要包。院子的一角,就有一棵苗条的棕树和一丛葳蕤的粽粑叶。老婆婆逼着老公公架梯子去砍棕叶。老公公慢腾腾地架梯子,慢腾腾地爬上,还把砍下来的棕树叶倒扣在老婆婆头上,然后,看着老婆婆张牙舞爪的脑壳嘿嘿发笑。老婆婆也不理会,把粽叶子摘下,走到院坝边上,稀里哗啦地随手割了一把粽粑叶,就回到灶房里忙碌。她把棕树叶和粽粑叶洗净,就丢在锅里煮。糯米是托人在场上买的,已经在盆子里浸泡得饱满白嫩。老婆婆把棕树叶籽系在椅子架上,坐着小板凳,左手边的盆子装着粽粑叶,右手边的盆子盛着淘净的糯米。她把粽粑叶两张相叠,卷曲成一个圆锥,然后抓两把糯米填塞进去,用拇指揉挤压实,把预留的粽粑叶翻转包裹,再用柔韧的粽叶子缠绕捆扎,一个精巧锥形的角角粽,就在她的手上完成了。

端午那天,老公公戴着斗笠,光脚拢进解放鞋,把裤脚挽得高高的,扛着把锄头,出了门。老婆婆戴着斗笠,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一把镰刀和一串粽子,出了门。他们走出青苔斑斓的院子,走过野花夹道的小巷,走向茁壮成长的田野。在自家那块大田边,他们停下。大田灌满了水,明晃晃的,拔掉的杂草偶尔有几根又冒出了头,老公公下田,一根一根把它们拔掉,又用锄头把进水沟掏了一遍。老公公在做这些的时候,老婆婆就割田坎上的草。这时的草已不是早春,它们喝饱了水,晒足了太阳,招招展展地有尺把高,老婆婆割起来就有些费力。老公公上了岸,老婆婆也住了手。田坎上的椿木树已浓荫如盖,他们丢掉斗笠,背靠着粗大树干吃粽子。老公公说,从前,这田坝子里,多闹热啊。确实,从前这个时节的田坝,到处是赶水、追肥、薅秧的人,一些人家,还会因为灌溉水源的分配而生口角。那时候,老公公老婆婆的一双儿女,也会跟着他们来到大田。不知事时,妹妹就四处掐野花,哥哥哩,就沿着田坎抠黄鳝。懂事后,儿子就帮着父亲撒肥料,女子就随母亲割田坎。那时候,忙完的一家人,就围拢在这椿树下,吃粽子,说笑话。

立秋那天,老公公同时收到了两笔钱,儿女寄来的好几千元。两老在镇上取了钱,转了一圈,没有稀奇事可看,也没有东西可买,就回家。在岔路口,他们都不走了,盯着一窝撒欢的狗出神。一只母狗,正带着四只小狗,在一户庭院的柚子树下嬉戏,看上去,这些小狗已经满双月了,一个二个肥嘟嘟的,憨态可人。主人走出来,问两老,猪来穷,狗来富,喜欢就抱一个去。两老千恩万谢,选了个壮实的伢狗,欢天喜地地回家。到中秋,这狗儿已经长得有些模样,成天跟着两老进进出出,空落的小院,因为小狗的到来而多了些生气和活力。如果倒回一些年,这时正是农村最忙的时节,田坝里随处可闻嗡嗡嗡的打谷机声,道路上随处可见肩挑背负的人,家家户户都忙着打谷晒谷。闲着的老公公老婆婆慌得很,就引着小狗随处溜达。本应闹热的田坝上看不见几个人,倒有一些怪物机器在田里转来转去。这些怪物,张开大口,吞进稻禾,屁股屙出的,稻草是稻草,谷粒是谷粒。老公公知道,这叫收割机,早几年就出现了,但在他的眼中,这机器依然是怪物。他说,人都懒了,耕地用机器,打谷也用机器,这农民,还是农民吗?老公公老婆婆一路走一路感叹,不懂人事的小狗却时前时后坎上坎下地乱串。在某一拐弯处,嗡嗡嗡的声音,沉重而有节奏地从山坳传来。老公公说,听,还真有人用打谷机哩,就催着老婆婆去寻那声音。一大片茶树林下,一块稻田,如一把躺着的镰刀,两个半大的男娃和两个半大的女娃,还有一对老人,正在收割。老人在割禾,俩男娃踩打谷机,俩女孩就在老人和男娃之间穿来穿去传递。老人的动作明显迟缓,割下的禾老是喂不赢那嗡嗡直叫的打谷机。老人就叫男娃停下来,等他们割了一大堆后再打。男娃就拿起一个没有底的破背篓到刚割过得水田里去罩鱼。鱼是鲤鱼,春天放进时不过二指,吃田里的虫虫和稻花,此时没有八两也有半斤。老公公和老婆婆来到田边,一寨人,都认识。老人招呼男娃,快把你罩得的鱼拿几条来给伯伯伯娘。男娃就提着一个桶,稀里哗啦地淌过来,说,任由伯伯伯娘选,看上哪条捉哪条。老公公摇摇手,直说不忙不忙。他把那个叫做彭老倌的老汉喊上岸,两人一屁股坐在新鲜的稻草上,抽旱烟。彭老倌说,儿女出远门打工了,他们闲不住,就种了几分地,还在田里放了两瓢瓜鱼秧子,正好是暑假,就让孙子外孙们来体验生活。彭老倌还说,谷子有没有收成不要紧,田里的鱼涨水时是不是被冲走也不要紧,反正不靠这个讨吃,一年四季有事做,踏实。那天,老公公老婆婆都下田了,谷子没打得两箩筐,鱼倒罩了不少。那天,老公公老婆婆也不回家煮饭,他们就在彭老倌家里,吃鱼喝酒。

国庆过后,屋角那蔸老板栗树的叶子就开始黄了。夜里,几阵秋风刮过,就听见瓦沟里有东西滚过的声音。老婆婆说,板栗炸壳,落了,又是一年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落叶满地的院子里,到处都是掉落的板栗球和板栗籽。要在前几年,此时的院子是喧嚣的,儿子儿媳尚未外出,孙儿也在村中的学校读书,外嫁的女儿,也会带着外孙女来小住。一大帮老少男女,在院子里欢声笑语。外婆提着篮,外孙女就把捡拾起来的油光闪亮的板栗籽放进篮里,顽皮的孙儿哩,就用手去抠那半开的板栗球,却被那张牙舞爪的尖刺锥得嗷嗷叫。老公公笑眯眯地拉开孙儿,用脚按住板栗球在地上来回踩撮,那些密集尖锐的芒刺,就会撮的了无踪影。待散落的板栗籽捡完,滚落的板栗球也撮地差不多了,大家就把撮过的板栗球集中,一家人团团围住,用石头、刀背一一砸开。这样的闹热也有好些年不见了。起床的老婆婆捡拾了半篮板栗籽,老公公则用竹扫把,把四散的板栗球归拢,堆在院墙的一角。早饭后,老公公从棕树上割下几匹棕衣,老婆婆就把棕衣缝成袋,把半篮子板栗籽到进去,让老公公挂在屋梁上阴干。

湘西的冬天,雨多晴少。在难得的那几个晴日里,老公公和老婆婆就到屋后的山上,把上年被雪压断的桤木锯断搬回家去,然后在连绵的阴雨天里,再把它们锯裁成两尺来长的劈柴,整整齐齐地垛码在柴房。冬至日过后,两老到镇上买了一腿肉,央屠夫把它分割成均等的几块,回家后用米酒花椒等大料腌好,就挂在灶门口熏。往年的腊肉,可是一头整猪,两百多斤肉,一个灶头还挂不完。儿子在电话里说,餐餐有肉,都腻了,过年回家,有点腊味就行。还说,香肠也不要灌,糍粑也不要打,市场上有的是。

元旦过后,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四。想着儿子、媳妇、孙子,还有女儿、女婿、外孙女明天就到家了,老公公老婆婆很兴奋。他们煮了一块腊肉,还把挂在屋梁上的板栗籽取下,剥了好几颗,却发现,里面的果仁,已经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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